雪下了一整夜,天矇矇亮時,各宮殿頂青瓦上已然鋪了厚厚一層銀裝。天際胡亂飄着大片的雪籽,連綿的宮殿一眼望過去,籠罩在一片蕭索的素色裏。

    靖安公主趙嘉容揣着手抄,錦履踩在雪地裏吱呀作響,不多時便被雪水浸溼了。身旁的宦官替她撐着傘,擋不住一陣陣灌進領口的寒風。

    她冒着風雪一路往三思殿去,步伐艱難,尚且稚嫩的身影在漫天風雪裏顯得單薄極了,彷彿一陣疾風掠過便能輕易將之捲走。

    雪越下越大,寒風大作,吹鼓了袖袍,風聲在耳邊張狂呼嘯。

    趙嘉容凍得渾身冰冷僵硬,睏意和寒冷裹挾神經,恍惚之下,未聽見身後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腦後一股蠻力驟然壓過來,令她措手不及。

    與此同時,身旁宦官驚呼一聲:“殿下!”尾音尚未逸出,便若被人強行捂住了嘴給悶回去了。

    趙嘉容還未反應過來,便被來人死死扣着腦袋往下按,當即腳下一滑,栽倒在雪地裏。

    緊接着,身後之人又立馬拽着她的後領,將她拖往一旁不遠處的太液池邊。

    寒冬驟降,太液池也結了薄薄一層冰。

    她拼命掙扎,卻無濟於事。暖手抄在混亂中被甩了出去,在雪地裏溜出去好遠。她無暇顧及,雙手扎進雪地裏,死死撐住上肢。

    身後之人不給她絲毫翻身的機會,使勁將她的腦袋往池裏摁,不論她怎麼反抗都不鬆手。

    額頭撞上冰面,眩暈感涌上來的同時,冰冷刺骨的池水一下子包裹上來,涌進鼻腔。

    趙嘉容凍得渾身起慄,不可抑制地發起顫來,比寒冷更要命的是令人絕望的窒息感。膝蓋骨和身上各處的擦傷也後知後覺地泛起疼意,手心用力緊攥的石塊割破了掌心。

    風雪愈加猖獗,身後之人獰笑不休。

    她腦中嗡嗡作響,咬牙撐着,心想他尚且沒膽子讓她死。

    果不其然,在她瀕臨窒息的時候,他猛地把她拽起來,施捨般容她喘息幾許,緊接着又再度摁進水裏。

    宦官在一邊駭得渾身發抖,卻又不敢上前攔,急得幹跺腳,想去找人來,又被旁的內侍宮人給扣住。四下圍得嚴嚴實實的,在這風聲雪色裏隔幾丈遠,便瞧不清此處的動靜。

    趙嘉容嗆了幾口水,難受得幾欲咬舌,意識在模糊的邊緣來回遊走。

    如此往復幾次,她漸漸脫了力,再無掙扎。

    絕望排山倒海地涌上來。

    風雪愈加猖獗,雪籽順着風飄進她被池水浸溼的領口,好一會兒才融化。

    趙嘉容嘴脣微微翕合,無聲自語:“真冷啊。”

    ……

    風雪猖狂呼嘯,冰冷刺骨。

    臉頰上纏綿的輕吻卻是溫熱的。

    一下子把她從夢境中拽了出來。

    從漫天飛雪的大明宮,回到了公主府的暖閣裏。

    趙嘉容半夢半醒間,微蹙着眉,擡手將在她面頰上流連的腦袋給推開,輕斥了一句:“放肆。”

    沒什麼力道,聽在謝青崖的耳朵裏反倒有種欲迎還拒的意思。

    她閉着眼,目光裏的刀子都收起來了,難得顯出幾分柔和的美。凝脂一樣的面頰之上,是細長的眉,濃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樑,小巧的朱脣,嫣然一副好顏色。無怪乎縱然她行事囂張恣意,鋒芒畢露,喜怒無常,京城中依舊有不少人爭相拜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謝青崖目光幽深起來,一時沒忍住,又低頭去吻她微張的朱脣。

    趙嘉容被他狠狠親了幾口,險些喘不過氣。她陡然睜開眼,清醒過來,待瞧清了面前之人,臉色頓時一變。

    謝青崖對上她的視線,心口一緊。

    下一瞬,清脆的掌摑聲響起——

    他還未來得及躲,便被她結結實實扇了一巴掌。

    “你怎麼進來的?”趙嘉容厲聲問。

    謝青崖半張臉火辣辣地疼,耳中隱隱有嗡鳴之音。公主善射藝,常年拉弓射箭,手上勁兒不小,這一巴掌委實叫人有些喫不消。

    他冷着臉,不答反問:“公主適才將臣認作了何人?”

    她分明是認出了他,才倏地變了臉色。

    邊境戰事方休,朝中風雲變幻,半點不耽誤她在府裏尋歡作樂。

    他越想心裏越不是滋味兒,語氣不善:“不如臣再多送您幾個,讓他們換着花樣伺候您?”

    趙嘉容聞言蹙了眉,一面坐起身來披上外袍,一面緩緩道:“我是不是太縱着你了?幾年不見,膽子越發大了。”

    “不敢。”謝青崖僵着臉道。

    她掀起眼皮子,眯眼細瞧了他一會兒。

    時隔三年,他清俊逼人的一張臉變得愈發棱角分明瞭,邊境荒漠的烈風倒是未損他半分儀容,反平添了些許鋒芒與銳氣。劍眉星目,目光炯炯,半分不顯僕僕風塵。

    “謝青崖,謝將軍,你我三年前便已和離,再無干系。”趙嘉容心境平和下來,淡聲提醒他,言及此忽然又話音一轉,“不過若是你願意攬下這差事,自然再好不過。我這些日子挑來挑去皆不甚滿意,你得了閒幫我物色物色,事成之後,重金酬謝。”

    她語氣認真,沒有半分故作的姿態。

    謝青崖臉色發青。三年前和離之時她也是這樣,無情無緒,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彷彿當年對他一見傾心、強逼他做駙馬的靖安公主是另一個人。

    趙嘉容轉頭望了眼窗牖縫隙透進來的幾縷晨光,自榻上起身,移步坐於妝臺前,對着銅鏡隨意地綰了發。

    “家世不能太高,腦子不能太差,相貌……能有你七分便足矣。”她漫不經心地道。

    他語氣僵硬:“你這是選夫婿還是挑面首?”

    她待他總是寬容的,這世上能讓她如此縱容的大抵也只有他一個。此刻她便也耐着性子答:“爲子嗣考慮罷了。”

    卻不料謝青崖臉色更難看了。

    “公主既想要子嗣,當年又爲何揹着臣喝避子湯?”他冷聲問。

    趙嘉容未料他心知此事,訝然瞧他半晌,又垂下眼睫淡然道:“那會兒我還未在朝中站穩腳跟,懷胎十月,耽誤不起。”

    倒不曾刻意瞞他,也只是偶爾記起來之時喝過一兩回罷了。

    謝青崖聞言沉默下來。

    靖安公主趙嘉容乃當朝皇帝嫡出長女,在大梁朝中是個極爲特殊的存在。她天資聰穎,深得聖寵,十三歲入三思殿,同皇子們一道聽經筵,耳濡目染的是爲君爲臣之道,十六歲出宮建府,與太子、齊王一同上朝,宣政殿內聽政議政。

    他二人初成婚時,的確是趙嘉容剛入朝堂,如履薄冰之時。也正是從那時起,靖安公主除囂張跋扈、荒淫無度之外,又添了利慾薰心的惡名。

    打更聲遙遙響起,再過半個時辰坊市便大開了。熹微晨光自直櫺窗照進來,屋內半明半昧。

    今日是朔日,文武百官於含元殿上朝,乃是一月兩回的大朝會。章紋繁縟的朝服尚掛於架上薰香,頭飾衣飾還未呈進來,容不得再多有拖延。

    趙嘉容不緊不慢地起身,親自移步推門送客,語氣尚算客氣:“謝將軍凱旋迴京,聖眷正濃,京中人人盯着你的動向,還是不要再來公主府了,得避嫌纔是。”

    話音落下也未見其動靜,她正欲轉身催促,未料在折身的那一瞬,被他猛地撲過來扣在半敞着的隔扇門上。

    趙嘉容後肩不慎磕碰了一下,頓時擰了眉:“你發什麼瘋?”

    “臣想跟公主好好算算賬。”謝青崖按着她的肩,語氣冷硬。

    趙嘉容挑眉:“想報復我?”

    她和謝青崖這些年的舊賬,林林總總,早已算不清。

    謝青崖兀自沉着臉,半晌未作聲。

    她微仰着頭瞧他片刻,視線頓在他臉頰上未消的紅痕指印,擡手撫上去,冰涼指尖在他溫熱的面頰上打轉。

    “今日朝會,謝將軍可是主角,怪我疏忽,倒叫你不好見人。”

    話音未落,謝青崖忽地擡手掐住了她的手腕。

    趙嘉容撩起眼皮,對上他幽深的目光。

    二人隔得過於近了些,目光交匯之時,氣息也糾纏在一處。暖閣裏炭火燒得很足,如此便微微有些燥熱。

    氣氛一時之間變得有些曖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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