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的龍尾道又高又長,白玉石階層層聳立,如騰龍甩尾於大殿東西兩側,氣勢凜然。

    趙嘉容一步步踏上來,同齊王一道入殿,立於文官前列。

    文武百官有序入殿站定後,太元帝在宦臣簇擁下姍姍來遲。宦官尖細的喊聲在殿內迴響,衆臣應聲跪伏行禮。

    爾後,皇帝低沉平穩的聲音隨之響起:“衆卿平身——”

    衆臣聞聲起身。

    趙嘉容和齊王並排而立,身後是一衆文臣,以榮相榮廷爲首,身前則是當朝儲君趙嘉宸。她直起身時,目光所及便是太子頭頂的冠冕,其上垂下來的玉珠輕輕晃動,令人微微目眩。

    不出衆人所料,朝會甫一開始,皇帝便叫此次回朝的大功臣謝青崖出列。

    太元帝年四十許,正值壯年,眉宇間卻有沉沉病氣,登基近二十載少有稱心如意之事,今日朝會倒是難得精神大好,喜悅之情溢於言表。

    “此次大敗吐蕃,收復安西二鎮,朕心甚悅。”皇帝對謝青崖不吝讚美,大加封賞,“我大梁朝有十七郎這樣的能人勇將,當真是國之幸事。”

    謝青崖官服加身,劍眉朗目,氣度不凡,不卑不亢地行禮回話:“陛下謬讚,此戰全仰仗西北將士們不屈不撓英勇奮戰,微臣不過是沾了衆將士的光罷了,不敢居功。”

    趙嘉容垂着眼睫,不聲不響地聽着。

    四下百官則明裏暗裏打量這位年輕的將軍。其實謝青崖雖是初回京,百官卻對他並不陌生。

    他出身陳郡望族謝氏,祖上出過十幾位宰輔,歷經數朝,乃是京城頭一等的名門望族。他在謝家行十七,母親是昭平縣主,祖父曾官至本朝中書令,爲政事堂之首。年少時,他便進宮做了皇子伴讀,常年出入皇宮,京城無人不知謝十七郎的名號。

    如今雖則謝家老太爺早已致仕,朝中卻依舊有不少陳郡謝氏出身的身居六部高位。到今日謝青崖回京,越發光耀了謝氏一族的門楣。

    “十七郎謙虛了,庭州刺史馮戟上書的奏摺朕皆閱過了,如若不是你關鍵時刻出謀劃策,帶兵上陣英勇抗敵,此戰勝負難料。謝家效忠朝廷百年,向來以文拔萃,不想倒出了你這麼個將才,當真難得。”太元帝言及此,示意身旁的掌事宦官,“傳旨,封謝青崖爲神策軍大將軍,統領京城禁軍……”

    皇帝話音未落,趙嘉容身後之人便沉聲開口:“陛下三思。”

    榮相不緊不慢地舉着笏板出列:“禁軍守衛皇都,責任重大,主將人選當慎之又慎,萬望陛下三思。”

    此言一出,殿內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百官之間目光交錯,心思各異。

    太元帝靜了半晌,目光在衆臣之間逡巡,忽然開口道:“靖安,你以爲如何?”

    趙嘉容眼皮子一跳,擡眼望過去,皇帝的神色晦暗難辨。

    她微側過頭,迎着謝青崖望過來的目光,緩緩開口,擲地有聲:“兒臣以爲,謝將軍年紀尚輕,經驗不足,難堪如此大任。”

    她話音落下,殿內靜了片刻,不少視線在靖安公主和謝將軍之間遊移。

    趙嘉容言罷,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

    衆臣對公主此言並不意外。畢竟靖安公主身上可流着一半榮家的血,沒有榮家,她哪能有如今恣意的日子。

    意料之中又有些唏噓,當年靖安公主大婚一事震動京城,後來和離收場也是鬧得沸沸揚揚,人盡皆知。

    人後怨偶,人前仇敵,真是孽緣。

    滿殿皆是重臣,皇帝只挑靖安公主垂問,分明是已有向榮家妥協的意思,給自個兒尋個臺階下罷了。

    西北軍是榮家的兵,原是如今的安西都護、當年的洮州刺史榮建一手建立的軍隊,鎮壓西域幾十年,威名赫赫,令西戎諸國聞風喪膽。

    若無當年的西北軍,無榮家,便無如今的皇帝。當年皇帝尚是肅王時,並非帝位爭鬥有力人選,就藩西北,離京城千里之遙,乃是榮家的西北軍一力將之送上九五至尊的位子。

    後來西北軍一分爲二,一部分駐紮西北,由安西大都護榮建統領,另一部分則調回京都,編爲禁軍,賜名神策軍。神策軍主將空懸多年,底下統領皆爲榮家舊故,兵權實際仍由榮家把持。

    榮家內掣京都,外控西北,國之命脈皆握手中,皇帝無可奈何,敢怒不敢言。

    眼見着局勢呈一面倒之態,御史大夫郭孝達睇了眼不動如山的太子,咬牙出列陳詞:“陛下,謝將軍雖年輕,功績卻是有目共睹的。神策軍多年無首,軍紀散亂,士氣衰微,亟待整頓……”

    太元帝倏地將之打斷,作罷了此事,折中封謝青崖爲三品神策將軍,又添了些賞賜。

    謝青崖面色平靜,心平氣和地領旨謝恩,退回武官的隊列。

    趙嘉容餘光裏察覺有視線凝在她身上,沒忍住扭頭望過去,卻只瞧見謝青崖棱角分明的側臉。

    她收回目光,幾不可察地輕笑了一聲。

    未料被身前的太子趙嘉宸耳尖給聽見了。

    退朝時他轉身過來,對她嘲諷道:“三妹可真是爲榮家盡心盡力。”

    這些年趙嘉宸這太子之位坐得並不安穩。榮家勢大,如若不是中宮嫡出的秦王出世太晚,哪輪得到他做儲君。

    皇帝已退朝離殿,百官們漸次出殿。

    趙嘉容望着羣臣出殿的背影,對太子之言置若罔聞。

    殿門大敞,吹進陣陣冬日的寒風,傳來大殿檐角銅鈴的清脆響聲。含元殿乃大明宮正殿,壯闊巍峨,立與闔宮正中最高處,自殿內望出去,整個京城的壯麗景象盡收眼底。

    太子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在一衆緋袍青袍中一眼瞧見謝青崖挺拔如松的身影,輕嘆口氣,道:“可憐謝十七在邊關還念着你,哪料到三妹如此無情無義。”

    趙嘉容聞言微訝:“皇兄好本事,如今誰不想拉攏謝家,誰知皇兄早已捷足先登。皇兄慧眼識英才,想必父皇很是欣慰。”

    太子聽出她狀告他結黨營私的意思,冷笑道:“真論起來,這英才分明是三妹當年一眼瞧上了,不擇手段強虜去的吧?”

    趙嘉容冷眼乜着他,攏了攏被風吹亂的袖袍,指尖輕顫。

    “可不是嗎?皇兄明知他是我的人,不打招呼便撬走,真乃君子所爲。”

    齊王在一旁聽二人明裏暗裏攻訐,頭疼不已,卻也不欲上前勸阻,捲入此中爭端。

    雖則這二人朝堂之上不曾大動干戈,在皇帝跟前也是一派和氣,然闔宮皆知太子和靖安公主私底下水火不容,脣槍舌戰便罷了,暗地裏的交鋒更是數不勝數。

    眼見爭執愈烈,齊王忙不迭先行告退。

    齊王前腳剛走,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便近前來了。

    太子很是客氣地問:“魏監怎麼過來了?可是父皇有何要事?”

    魏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這才擡起頭來,對趙嘉容道:“聖人請公主至延英殿。”

    太子的臉色頓時有些僵。

    趙嘉容神色自若,下頜輕擡,示意魏監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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