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容少時便師從太醫署的鐘太醫學了按摩的手法,每每皇帝頭疾復發,讓她來按上片刻,總能紓解些疼痛。
此刻她跟着魏監一路進了延英殿,本以爲須得焚香淨手,擡眼卻見皇帝端坐於案前,並無頭疼的跡象。
皇帝此刻已換下了適才那身厚重的朝服,換上了一身鴉青絲質的道袍,頓時削減了朝會上的那份威嚴,卻又越發顯得不近人間煙火,襯以蒼白淡漠的面容,好似彈指之間便羽化而登仙去了。
“靖安你過來瞧瞧。”太元帝聞聲擡頭,見人進來了,招手讓她過去。
趙嘉容近前了才發現案前是鋪開的大梁疆域圖,其上山川河流刻畫仔細,地形一目瞭然。
“朕欲於庭州設立安北都護府,同安西都護府相對,一個在天山以北,一個在天山以南。”
趙嘉容垂眼望向皇帝所指之處。那是天山以北的邊境小城庭州,謝青崖便是在此處吹了三年塞北的風沙。
“甚好。”她奉承了幾句,“如此成兩相夾擊之勢,收復安西二鎮指日可待。”
皇帝重用謝青崖的心思昭然若揭。他這些年來深受榮家掣肘,忍了多年,整日裏纏綿病榻、求佛問道,放任榮家作威作福,到近兩年纔開始有所動作。今日折戟,本也是意料之中,不過是試探罷了。兵權握在榮家手裏哪有那麼容易奪回來,須得一步步瓦解,徐徐圖之,急不得。
“你當年把謝十七調去西北,當真是走了步好棋。”太元帝收起疆域圖,將之遞給一旁的宦官令其妥善收好,末了,轉頭又對趙嘉容道,“張舍人今日告了假,這詔書便由你親自來擬罷。”
趙嘉容聞言微怔,只一瞬便又收斂好神思。怪道皇帝今日特地召她過來,原是將這棘手的詔書交由她來擬寫,讓她來給榮家插刀子。
她應下了,熟門熟路地坐於一旁的案几前,攤開宣紙,提筆蘸墨,草擬詔書。
她寫得一手秀麗而不失遒勁的小楷,落筆一氣呵成,賞心悅目。當初她得以進延英殿逐漸接觸政事,也少不了這一手好字的功勞。
當年擬詔書的老中書舍人回鄉丁憂,暫代之人臨時出了紕漏,皇帝略有些心煩氣躁,頭疾復發。
彼時趙嘉容正在延英殿焚香淨手,聞此便毛遂自薦。見皇帝面色猶疑,她便道:“兒臣仰慕河南郡公的文墨,近來臨了些郡公當年經手的陳年奏章,公文撰寫略知一二,父皇不若讓兒臣試試?”
這一試,便暫代了中書舍人一職整整三年。中書舍人品階雖不算高,然所司之務甚爲要緊,侍奉進奏,參議表章,草擬詔旨,乃是少有掌握實權之職。
她初次踏足朝堂參與朝會,也是履舍人之職,隨侍皇帝左右,於宣政殿上宣讀所擬冊封誥命。
直至去歲,她才卸職,舉薦了新任人選給皇帝。如今雖則人已不在中書省,其內卻處處是她的親信,朝中事無大小,皆曉於心。
趙嘉容纔剛擱筆,便聞皇帝出聲問:“聽聞皇后有意讓你相看榮五郎?”
她抿脣笑了笑,一面轉頭將詔書遞給宦官讓其呈給皇帝過目,一面道:“母后確有此意,然兒臣委實對錶兄提不起興趣,父皇既恩准兒臣自個兒來挑夫婿,便只好辜負母后這番美意了。”
盛極必衰,榮家廣廈將傾。西北軍早已不是當年的西北軍,這些年安西四鎮屢次失守,直至謝青崖此戰告捷才扭轉了態勢。神策軍也今非昔比,設爲禁軍後編入了大量的貴族恩蔭子弟,人心早已鬆散。
榮家到如今還想用一樁婚事牢牢捆住她,那自然是不能夠。
宦官端了新煮好的熱茶上來,趙嘉容接過青瓷茶壺,擡手爲皇帝先倒上一杯。
太元帝伸手接過茶盞,淺抿了一口:“挑得如何了?不若讓朕爲你掌掌眼?”
趙嘉容倒茶的動作微頓,道:“還在挑呢,滿京城沒幾個像樣的,總不得多挑一挑。”
“好些了,想來戰事告捷,心裏開懷,這還是謝十七的功勞。”太元帝言及此擱下茶杯,望向她的目光有些沉。
趙嘉容心裏微微一跳,下一刻便聽皇帝問——
“今日一早,十七郎到你府上去了?”
茶霧嫋嫋間,她淡然笑了笑:“他來找兒臣算賬呢。當年兒臣毀他姻緣和仕途,他別提有多恨了。如今長本事了,可不就來報仇了。”
太元帝似信非信,又喝了一口茶,爾後道:“倒也不必鬧得太僵,做不成夫妻,朝堂之上皆是大梁的臣子,還是要齊心協力纔是。”
趙嘉容從善如流,溫聲應下:“謹聽父皇教誨。”
“吐蕃使臣不日進京,春闈也近了……禮部那邊你多替朕盯着些。”
她頷首領命,脣角笑意越發溫順。
“你我父女二人好些時日不曾對弈了吧?”太元帝招手讓宦官將棋盤取來,“新得了一套玉棋子,來同朕試試。”
……
趙嘉容陪皇帝下了幾局棋,在用過午膳後纔出宮。回到公主府時,已是申時了。
她回內寢脫下厚重繁複的朝服,換回了常服。
“去把府上人的花名冊取來,”她對玳瑁吩咐道,“你親自去。”
皇帝的眼線無孔不入,朝會前短短半個時辰的功夫,便得了消息,未免埋得太深了些。
玳瑁依言照辦,將之遞過去,觸及她冰涼僵硬的指尖,又擡眼見她臉色有些蒼白,不由問:“公主可是身上哪不適?奴婢去請太醫來瞧瞧?”
公主自小素來畏寒,又有咳疾纏身,每到寒冬,公主府上下便如臨大敵,起居飲食萬分仔細。
趙嘉容搖了搖頭,一面翻開名冊,一面道:“昨夜未睡好,有些疲累罷了。”
她兀自翻看了半晌,提筆圈出了幾個名字,將之遞迴給玳瑁。
“去仔細查一查,動作收着點。”
玳瑁會意,接過名冊退了下去。
趙嘉容揉了揉眉心,本欲查閱中書省送來的謄寫公文,纔剛翻了兩頁,濃濃倦意襲來,撐了片刻仍是困,遂杵着下頜小憩一會兒。
不料醒來之時,天色已漸沉了。
玳瑁侍奉公主多年,自然心知公主人前風光,人後吃了不少苦,見她睡着了便不欲驚擾她,動作輕柔地爲她披了件棉毯,又添了些炭火。直至見她醒了,這才叫人端了碗熱氣騰騰的燕窩進來。
趙嘉容淺嘗了幾口,低垂着眼睫,若有所思,忽然問:“那個柳……”
“公主是問柳郎君?他名靈均,柳靈均。”玳瑁提醒道。
趙嘉容懶得管他叫什麼,只吩咐道:“去把他叫來。”
柳靈均本就生得極美,今日頭疼不適,臉色微白,便又添了幾分弱柳扶風之意,見之便讓人忍不住心生憐惜。
他緩步入內給公主請安,仰起頭來時,姿容之盛讓人微微晃神。那一雙瀲灩桃花眼,眼尾微翹,眼波流轉間勾人心魄。
……
這廂謝青崖交接回京的職務忙得應接不暇,下了職便立馬回謝府取了只烏木漆盒,直奔公主府。
陳寶德百般勸阻也沒攔住,只來得及通稟公主一聲。
謝青崖一路行至暖閣,便見玳瑁恰推門出來,手中端着一隻空瓷碗。
玳瑁驚了一下,險些端不穩漆盤,望向謝青崖的神色有些僵硬。
她回過神來,正欲合上暖閣的門,卻已經來不及了。
謝青崖已然瞧見了——
半敞開的門內,趙嘉容衣衫半解,盤腿坐於榻上,正爲倚在榻邊的青衣郎君按揉太陽穴,神色專注又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