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內,趙嘉容冷冷睨了眼指使郭孝達打頭陣、自己卻不動如山的太子,正欲接話之時,便見郭孝達轉頭面向皇帝,作了個揖——

    “陛下,如若再放任靖安公主恣意妄爲,禍亂朝政,擾亂禮法秩序,定後患無窮。”

    皇帝卻好像沒聽見似的,靜坐於上首,面色沉沉,半晌不曾發話。

    殿內百官皆屏息沉默,襯得公主之聲如珠落玉盤,迴盪在大殿之中,鏗鏘有力——

    “女人無參政議政之能……”趙嘉容氣上心頭,哂笑一聲,譏諷道,“我大梁的江山,便只能仰仗這你們這些有勇有謀,只會逼迫女人和親以平事端的男人了?”

    她這話把殿內諸人皆給罵進去了,引來一片譁然。

    榮相也皺眉道:“公主此言差矣,本朝乃至前朝歷來有與外邦和親的慣例,此爲利國安民之需要,意義重大,何至公主所言之不堪。”

    “何爲利國安民?玉城公主的教訓還不夠嗎?大曆十四年,吐蕃借玉城公主爲由,借去了九曲之地,美名其曰爲公主湯沐之所,背地裏在九曲之地秣馬厲兵,屢掠我大梁邊境。大曆十六年,又假借公主之名取我大梁詩書典籍……大曆十七年,大寇涼州,令我大梁損失慘重。”趙嘉容一字一句地又重複了一遍,“何爲利國安民?”[1]

    仗打起來的時候,誰還會管和親公主尚在敵營?兩國矛盾積蓄已深,這仗遲早要打,大動干戈不過是早晚之事,犧牲一個和親公主,壓根兒就換不來邊境長久的安穩太平。

    早先見態勢呈衆人圍攻公主一人,謝青崖便有些按捺不住,眼下便立時見機出列道:“陛下,微臣以爲,和親之舉不妥。吐蕃使臣先是挑釁,再來求和,居心叵測,不得不防。況如今我大梁士氣正盛,當乘勝追擊,奪回其餘安西二鎮,若出降公主,必然束手束腳,給予吐蕃修養生息之機,定爲大患。”

    他原本便無意和談,庭州軍南下抗敵勢如破竹,乃是榮建所率的安西軍嫡系從南北上,對敵不力,節節敗退,才答應了吐蕃的求和。

    榮相語氣平靜,不鹹不淡,言語間卻尖銳非常:“謝將軍以爲經此戰亂,我大梁便毋須休養整頓了嗎?安西軍在前線奮勇抗敵,朝中的蠹蟲卻貪掉了送往西北的物資軍餉。攘外必先安內,要想收復安西二鎮,也該先收拾收拾朝廷裏的……”

    他話音未落,便有人出言將之打斷了。

    “榮相此言何意?”貪污軍餉可是掉腦袋的重罪,戶部尚書李晟聞言,立馬跳出來辯駁,“戶部每一筆賬每一筆軍餉皆是清清白白的,若我李晟貪了半兩軍餉,今日便摘了這官帽,押我入大理寺!”

    趙嘉容眼皮子直跳,有些心煩意躁。

    謝青崖擰眉,沒作聲。

    榮相瞥一眼上首的皇帝,爾後接着不緊不慢道:“公文上批覆下來的軍餉有十萬,緣何到了榮都護手裏,便只剩了五萬?”

    李晟難以置信:“公文上黃紙硃筆,明明白白就是五萬,何來十萬之說?”

    滿朝譁然。

    趙嘉容猛地擡頭望向皇帝,發覺自己怎麼也瞧不清皇帝的臉色,他那冠冕上微晃動的白玉十二旈,令她頭暈目眩。

    太子趙嘉宸靜觀其變已久,此刻才終於不疾不徐地出言道:“把‘十’改作‘五’也非難事。御敕的公文也敢動手腳,這罪魁禍首未免也太膽大包天了些!”

    他言罷望向趙嘉容,嘴脣微勾,暗含嘲諷和挑釁。

    郭孝達順勢而上,煽風點火:“詔書字跡出了紕漏,擬寫詔書的中書舍人定然脫不了干係。那張舍人不就是公主府裏出來的人嗎?”

    百官四下竊竊私語。

    郭孝達一臉嫌惡地譏諷道:“前朝可不是公主養面首的地兒,禍亂朝綱當真是半分不冤枉公主。這幾年自門下省側門墨敕的斜封官多得朝廷都塞不下了,中書省已然爛到根子上了。再不肅清朝綱,滿朝皆要是公主的裙下之臣了。”

    趙嘉容咬牙盯着上首的皇帝,等他發話。謝青崖本欲爭辯幾句,被她一個眼刀丟過去給攔住了。

    滿殿的文武百官皆靜候皇帝出言論定下詔。

    奈何皇帝頭疾又犯了,揉着眉心道:“今日之事容後再議,退朝。”

    魏監忙不迭吩咐人去請太醫,又上前去扶皇帝起身,擺駕回紫宸殿。

    宦官尖細的嗓音在一片啞然之中再度響起:“退朝!”

    下了朝,衆臣三三兩兩出殿,壓着聲交頭接耳。

    趙嘉容快步出殿,直奔丹鳳門離宮,不想卻被折返的魏監給追了上來。

    “公主!”魏監氣喘吁吁。

    趙嘉容腳步微頓,心裏直往下墜,面上卻莞爾問:“可是父皇頭疾難忍,召我過去?”

    魏監搖了搖頭:“聖人口諭,讓公主多休沐些時日,往後便先不必上朝了,好讓您免於被烏七八糟的政事所煩擾,耽誤了您的終身大事。您吶,年紀也不小了,趕緊挑個夫婿好好過過清閒日子,來年給聖人生養個小外孫,便是再好不過了。”

    趙嘉容嘴脣翕動,半晌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天旋地轉,暈頭轉向,險些站不穩。

    眼前寬闊的宮街那麼長,她以爲一路行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已然紮下了根,原來每一步都是虛浮的。爬上去有多難,摔下來便有多疼。

    料峭寒風如針刺般刮在臉上,灌入領口,趙嘉容手腳冰涼,倒抽了一口冷氣,喉頭髮癢,猛地咳了幾聲。

    魏監不知何時已經離去了,她強忍下喉間不適,下意識扭頭往回看。

    宣政殿前青石板地鋪成的廣場宏偉肅穆,零星幾名朝臣離得遠遠地往宮外走,縱是心裏奚落,也不敢湊近了觸她的黴頭。這些年她插手朝政,剷除異己,不擇手段,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睚眥必報。

    於是趙嘉容視線裏,近處唯有謝青崖。

    此刻他正隔着半丈遠如勁松般立着,一身緋袍如烈火般炙熱,目光一錯不錯地望着她,眸中情緒翻涌,似驚濤駭浪,毫不加以掩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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