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嘉容自延政門入大明宮,沿途碰見的宮女內侍見了她皆戰戰兢兢地行禮避讓。

    當年靖安公主尚居清寧殿時,便不是好惹的脾氣,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當年有個在公主跟前伺候的宦官只因失手摔碎了碗碟,弄髒了她的衣裳,便被她捆起來扔進了井裏。

    再者這些年她在前朝風頭正盛,等閒定人生死,後宮上上下下皆有耳聞,如今碰上了,也只敢低着頭自眼縫裏覷幾眼,暗自驚歎於公主的威風和派頭。

    趙嘉容對眼皮子底下的各色眼光視而不見,也毫不在意背地裏的那些風言風語。興許還得謝一謝當初那個鐵了心要毒殺她的宦官,恰到好處地替她立了威。

    她一路穿過崇明門,進了後宮。其實自打出宮建府起,除偶爾進宮探望瑞安,她已甚少踏足後宮了。這宮裏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倒是在夢裏見得更多些。一路行來,越往深處走,便越有些氣悶。

    她緊抿着脣,腳步沉穩,面色平靜。皇后的清寧殿近在眼前,她思及瑞安,不由腳步加快了些。

    玳瑁在她身後落下兩步,忙不迭跟上,想勸公主慢些,以免惹得肺裏不適,又咳起來了。話未出口,她忽地僵在原地,忍不住低低驚呼一聲。

    趙嘉容聞聲回頭,頓時蹙了眉。

    玳瑁提着裙頭驚慌失色,此刻她齊胸襦裙的裙裾被一隻黑色鑲金邊的皁靴給踩住了。適才走得急,險些把襦裙給拽下去了。

    然罪魁禍首並無半分歉意,他本就是故意爲之。

    秦王趙嘉宥見趙嘉容回過望過來,也沒有收腳的意思,輕佻的目光在玳瑁身上游走了一圈,見她狼狽形容甚至輕笑了一聲,道:“皇姐這是往母后那兒去?走這般急做甚?”

    趙嘉容眼眸微眯,目光從秦王的靴子移向他滿不在乎的臉,審視他片刻,冷聲道:“你若想明日被御史彈劾,挨父皇責罵,便踩着罷。”

    秦王不慌不忙地收了腳,道:“皇姐這麼較真作甚?一個侍女罷了。”

    趙嘉容不再理他,待玳瑁收拾好了,便頭也不回地往清寧殿去。

    正是午時,尚食局女史正在清寧殿裏領着宮女內侍們佈置席面,見靖安公主駕臨,便又多添了套白瓷碗筷。

    皇后榮氏由宮女扶着移步出來了,擡眼望向長女時的目光裏仿若帶了刺。

    她譏諷道:“我如今要見你,還得三請四請了。”

    趙嘉容不接話,只沉聲問:“瑞安呢?”

    榮皇后恍若未聞,見秦王也跟着進殿來了,不由莞爾一笑,招手讓秦王近前去一道入席用膳。

    她有着一雙和秦王如出一轍的丹鳳眼,眼波流轉時,自成一段嫵媚風情。只可惜這雙眼眸早已不復年輕時的動人,已然成了乾涸的古井,滿眼只有麻木和刻薄。

    自打趙嘉容有記憶起,便甚少見皇帝踏足清寧殿,只每逢初一十五,按祖宗規矩來走個過場。榮家把持朝政,權勢滔天,皇帝在前朝無可奈何,忍氣吞聲,回到後宮便對榮皇后從無好臉色。

    這清寧殿形同冷宮,到如今也近二十載了,久到皇后早已徹底對皇帝死心,轉頭一門心思寄託在秦王身上。

    尚食局女史多備出來的那套碗筷,順理成章地被皇后的侍女拿給了秦王。

    趙嘉容旁觀他們母子二人用膳,彷彿局外人一般多餘。

    她輕掐了下掌心,揚聲問:“瑞安呢?”

    早先便遣人去瑞安那兒問過了,瑞安公主被皇后召到清寧殿來,已有小半個時辰不曾出來了。

    她抿了下脣,語氣漸沉,不容忽視:“兒臣請了父皇的旨意,讓瑞安出宮到兒臣府上小住幾日。勞煩母后派人叫瑞安出來,容兒臣接她出宮去。”

    皇帝纔剛讓她吃了個悶虧,多少有幾分愧意,這點小事隨口便準了。頭幾年趙嘉容便起心思接妹妹出宮小住,被皇后以公主府太過污糟而瑞安尚未出閣的理由回絕。今日若無聖意,皇后定不肯輕易放人。

    皇后聞言,驟然發作,揚手衝她摔了筷子,厲聲道:“你出息了!事事拿皇帝來壓我!”

    木筷噼裏啪啦墜地,滾落在趙嘉容的腳邊。她無情無緒地垂眸盯了半晌。

    “左一個瑞安,右一個瑞安,那個病死的小才人纔是你的娘吧?你別忘了我纔是生你養你的母親,榮家纔是你的母族。”榮皇后咬牙切齒,“你在前朝都做了些什麼好事?當朝頂撞你舅父便不提了,你居然擬詔書封謝青崖爲北庭大將軍,讓太子遙領北庭大都護?”

    趙嘉容眉目冷淡,神情平靜。

    此事她入宮前便得了消息。她擬詔書加封謝青崖不假,卻是不曾想白白叫太子分走一杯羹。

    皇帝改詔書的伎倆玩得爐火純青。門下省遍佈榮家爪牙,一向對她所擬的詔書審查不嚴,不然也不能讓她這幾年塞了好些斜封官進朝廷。皇帝借她之手,順順當當把這事兒辦成了,又徹底離間了她和榮家,真是一箭雙鵰。

    至於第三雕——把謝青崖推入太子門下,射中與否,猶未可知。

    這筆賬她記在皇帝頭上,日後自有清算的時候。

    “你個吃裏扒外的東西,還和謝青崖廝混在一處?他和太子一起挖坑要把你埋了,你倒好,還自個兒往坑裏跳?”

    秦王在一旁不緊不慢擱下筷子,擡眸輕蔑地乜了趙嘉容一眼,轉頭給皇后遞了雙乾淨的新筷子,又端過去一碗紅棗蓮子羹,道:“母后消消氣,氣壞了身子不值當。”

    榮皇后氣血翻涌,好半晌才平復下來,接過秦王遞來的羹湯,嚐了一口,爾後道:“罷了,你如今退下來了也無妨,宥兒今歲十五了,也該上朝聽政了。你在皇帝跟前也多提一提此事,免不得他忘了。”

    趙嘉容沒應聲。

    她靜了半晌,爾後面無表情地俯身將地上散落的竹筷拾起,又上前去將之重重擱在了食案上。

    竹筷落桌,砰然而響。

    迎着滿殿或驚嚇或訝然的目光,她神色分毫未變,只冷眼盯着皇后,一字一句地道:“兒臣奉旨,接瑞安出宮。”

    秦王正喝湯,險些嗆着了,臉色一變:“皇姐你好生無禮!”

    趙嘉容冷冷刺他一眼,目光陰鷙,戾氣撲面而來,硬生生叫秦王愣住了,不敢再出聲。

    榮皇后見此回過神來,大怒,揚手便欲掌摑——

    卻叫趙嘉容眼疾手快地攥住了手腕,那手僵持在半空中,怎麼也下不去。

    榮皇后掙脫不開,氣急敗壞。

    “母后,這些年您除了衝兒臣發脾氣,還會什麼?”趙嘉容語氣嘲諷,“兒臣如今敬着您、忍着您,是念着您的生恩,給您幾分薄面。您若想往後在這宮裏過得舒坦些,便趁早對兒臣客氣些。靠他?”

    她言及此,斜了眼一旁不敢上前的秦王,冷笑了一聲:“做夢!”

    她言罷,猛地鬆開手,直接帶着人闖進內殿去了,闔宮的人呆若木雞立在一旁,愣是無人敢攔。

    底下人身在局外,比主子看得更分明,如今大權在握、深得帝寵的乃是靖安公主,至於皇后殿下,出了清寧殿,又有誰聽她的呢?

    榮皇后頹然跌坐在團褥上,渾身微微發顫。她似乎到今日才意識到,長女早已不是當初那個任她打罵出氣的小姑娘了。

    秦王在一旁也未扶她,兀自盯着趙嘉容的背影,目光彷彿猝了毒。

    ……

    不出片刻,趙嘉容便在內殿尋見了被宮女盯着抄寫女則的瑞安公主。

    瑞安公主趙嘉宜年十四,容貌姣好,長相神似她生母,杏眼圓圓,雙瞳剪水,見之便令人心生憐愛。

    此刻她聞聲,自書案間戰戰兢兢地擡起頭,怯生生的一雙眼望過來,在瞧見趙嘉容的那一瞬,霎時便盈滿了晶瑩的淚珠。

    趙嘉容心下一軟,抿着脣不作聲,讓玳瑁上前領人出來。

    直至頂着各色目光出了清寧殿,她才轉過頭望向瑞安公主,面色冷硬未褪:“哭什麼?整日哭哭啼啼,叫人瞧着好欺負。”

    她肅容訓人時,威儀不小,令不少宦海沉浮多年的朝臣皆心有慼慼。

    奈何瑞安公主半分不怵她,眼淚落得越發兇了,啞着聲低低道:“我都聽說了,皇姐在朝上反對與吐蕃和親,和大臣們吵起來了,才叫父皇不準皇姐再上朝……”

    “胡謅。誰又在你耳邊嚼舌根了?”趙嘉容言罷,從玳瑁手中接過素帕,擡手輕輕拭去她的眼淚。

    瑞安公主溼漉漉的眼眸一錯不錯地望着她,咬着脣不再多言了。

    末了,趙嘉容拉起她的手,一路領她出宮,在宮門底下上了馬車。

    馬車微晃着啓程,瑞安公主掀開車簾往外瞧,巍巍宮城在身後漸行漸遠,不多時便瞧不見了。

    她放下車簾,挨着趙嘉容坐過去,像小時候那樣靠在她肩上,輕聲問:“父皇容我出宮住多久?衣裳之類的一件也未攜帶。”

    “你安心住着便是了,我府裏的院子隨你挑,缺什麼便去東市採買,”趙嘉容側眸睨她一眼,“你皇姐我家財萬貫,還能虧待了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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