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公主何不帶吳鉤 >第13章 野望
    趙嘉容耳根酥麻,心口微顫,神色在昏昧裏變幻,靜了半晌。

    須臾後,她輕笑了一聲:“謝將軍這是何意?不是回來找我算賬的嗎?這般將就下去,這賬還怎麼算?”

    他擡頭凝視她,目光在昏昧裏一寸寸描摹她的輪廓。

    誰找誰算賬還不一定。話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她仍故作瞧不出他的心思。風水輪流轉,如今也叫他嘗一嘗這求而不得、若即若離的滋味。

    趙嘉容擡眸迎上他灼熱的視線,在他俊秀眉眼間逡巡。郎豔獨絕,世無其二,這世上再尋不出第二個謝十七郎,遺憾歸遺憾,倒也不必強求。

    “謝將軍未免太自傲,天下之大,形貌昳麗者如雲,何況我瞧柳靈均便不輸你。”她話音未落,覆在腰間的手臂便又收緊了些,耳旁呼吸聲加重。

    她頓了下,神色稍斂,又道:“就算是相貌稍遜些也不打緊,最要緊的是家世不能太高,榮家、謝家、李家皆不可。不必謝將軍將就,我要的不是謝家的子嗣。”

    謝青崖蹙眉,視線交錯間瞥見她灼灼目光之中昭然的野心。而只一瞬,那眸中鋒芒便悄無聲息地消弭了,化爲平靜無瀾的一口井。

    趙嘉容輕描淡寫地接着道:“它只能姓趙,趙梁王朝的趙。”

    他沉默了片刻,低頭輕輕吻在她下頜。

    “那更不必在意臣姓什麼了,生下來讓它姓趙便是。”

    趙嘉容聞言,眼睫輕顫,低低笑了笑。

    這笑聲裏含義太複雜,聽得人心裏惴惴。

    “若是三年前,這話聽來應是順耳得很。”她仰頭避開他,微揚着下頜,語氣添了些涼薄,“然今時不同往日。”

    謝青崖無端憶起,當年賜婚聖旨一下,他約見公主商談退婚。

    彼時她也是這麼微揚着下巴,姿態閒適地倚在美人榻上,彷彿聽了個笑話似的道:“我自個兒請的聖旨哪還有送回去的道理?”

    謝青崖起初以爲是皇帝和謝家亂點鴛鴦譜,誰知竟是公主自請的賜婚聖旨。他難以置信:“公主明知臣早有心儀之人……”

    “那又如何?謝家不會讓你娶她。”她語氣平靜,滿不在乎,言及此,撩起眼皮定定望着他,顧盼生姿,勾人心絃,“何況我心悅你,做我的駙馬有什麼不好?”

    彼時的謝家十七郎天生反骨,旁人越是逼着他做什麼,他越是反感,只覺得公主自以爲是、不可理喻。

    可在對上公主那雙蠱惑人心的眼眸時,他竟有一瞬忘了自己此行所爲何事。

    公主是何時傾心於他的呢?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版本是那次千秋節馬球場上的驚鴻一瞥。他起先對此嗤之以鼻、一笑置之。謝家十七郎名聲在外,京都不少高門貴女對其芳心暗許,可這其中唯獨不會有靖安公主。

    那個在三思殿總是沉默寡言聽大學士講學的靖安公主,高傲冷淡,輕易不會正眼瞧人。偶然視線交錯間碰上了,只覺那目光尖銳非常,彷彿是不經意間窺見了荊棘叢中蟄伏的幼獸。而他則是不知何時觸及她逆鱗,無端引她敵視和攻擊的獵物。

    謝青崖有所不知,其實公主在宮裏磕磕絆絆地長大,學會的第一件事便是察言觀色。她太懂得如何自他人臉色洞察人心,如何拿捏自己的表情和話語去討旁人的歡心,如何小心翼翼地收斂自己的鋒芒和野心。

    自小以來長久地不被善待,那顆清甜的飴糖,和少年郎臉上那抹純粹的善意,顯得如此彌足珍貴。

    她小時候渴望母愛,於是費心盡力地討好皇后,長大些了覬覦權柄,則挖空心思地討好皇帝,乃至前朝後宮任何她有利可圖之人。

    可她唯獨連想也不曾想過,放下身段去討好謝青崖。她喜歡的就是他身上不卑不亢、絕不曲意奉承的那股勁兒。

    於是謝青崖眼裏,便是原原本本的趙嘉容。張揚的,帶刺的,以及玩世不恭、荒淫度日背後的勃勃野心。

    屋外天色又深了些,庭院裏零星點了幾隻燈籠,只映出遠處一片朦朧的光亮。屋內昏暗又靜謐,兩人視線裏只有對方身影的輪廓,耳中唯有一深一淺的呼吸聲和怦怦亂跳的心跳聲。

    謝青崖在心裏翻來覆去地揣摩“今時不同往日”這幾個字。

    有何不同呢?無非是趙嘉容不再是傳聞中對他情深不已的靖安公主,新人一茬兒接一茬兒,早對他這個舊人再無興致。

    他甚至開始懷疑這原本就不過是無稽的傳聞。偏他還信了,反倒自己一頭栽了進去。

    謝青崖深吸一口氣,滿鼻腔皆是公主身上的檀香氣息,和他身上的木質香融合在一處,分不清彼此。

    他起初並不喜太濃烈的木質香,初成婚時,腰間隨身掛着的還是當初過生辰時崔玉瑗送他的略帶些草藥味的香囊。

    本以爲世間女郎皆像崔玉瑗那般偏愛清淡素雅的花香,誰曾想公主整日薰着沉鬱濃烈的檀木香。

    親吻時,檀香無孔不入地鑽入肺腑,強勢又洶涌,叫人刻骨銘心。

    他故意氣她,直截了當地說難聞。

    公主聞言,輕輕蹙了眉。

    謝青崖以爲她會發脾氣,誰料她心平氣和得很,第二日把他箱籠裏所有衣裳全部叫人用檀香薰了一遍,道:“聞慣了便好。”

    公主常年喝藥,不喜藥草味,得知他身上的香囊乃是崔玉瑗所贈,神色也並無太多變化,只是命他在她跟前時不許再戴。

    那香囊解下來後便不曾再戴上過了。這檀香也當真如她所言,習慣了之後,再也離不開,隔些時日不聞上些許,甚至渾身不得勁兒。

    可是曾經說錯的話再也收不回來了,總要付出代價。

    此刻,二人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不約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趙嘉容在黑暗中眯眼勾勒他的面容,舔了舔嘴脣,有些意猶未盡。

    說不遺憾那定是假的。能讓她心潮起伏、意亂情迷之人,這麼多年來,也依舊只有謝青崖一個。

    奈何今時不同往日。

    如今的謝青崖乃是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兵權在握,聖眷正濃,再不是從前無權無勢的謝家幺子。榮家、太子,乃至皇帝,無人樂見他們重歸舊好。

    她這些年來汲汲營營,在榮家和皇帝之間周旋,艱難地維持微妙的平衡,才得以從中積攢自己的勢力,斷不會輕易將之毀掉。

    陳寶德和玳瑁總覺得她和謝青崖成婚那三年受了不少委屈,其實她心裏不以爲然。

    她心知他對崔玉瑗有愧意,這些年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容他私下照拂崔家。當年那樣意氣風發、傲骨錚錚的少年郎,若在崔家遭難時當即撇清干係,豈不成了尋常俗世俗物,又如何能令她心折。

    且她從一開始便不曾指望過謝青崖會對她有情意。能趁謝家之危,哄得皇帝賜婚,得三年貪歡,她便很知足了。

    那三年,只要她想,可以每日清晨睜眼時第一眼見到他,可以隨時隨地讓他乖乖地過來親吻她。

    她喜歡他的親吻,烈火一樣炙熱,像是能一點點驅散掉她渾身的寒意,撫平她身上陳年的傷疤。

    情愛治癒她的傷口,而權力給予她鎧甲。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取捨起來並不難。

    身披鎧甲才能戰鬥。打贏了仗,才能再也不必看人臉色、討好旁人,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活着。

    再沒有比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更重要、更令人心醉之事了。

    趙嘉容抿了抿脣,提醒自己不能沉溺於一時的貪歡,誤了大計。何況眼下朝中局勢對她很不利,容不得胡鬧。

    “謝將軍請回吧。”她冷聲送客。

    言罷,她深深看了謝青崖一眼,不再多言,兀自移步推門而出。

    他怔了下,下意識伸手探去,只觸及一片微涼的袖擺,水似的自指尖溜走。

    鼻間縈繞的檀木香越來越淡,視線裏那纖細卻挺拔的背影也越來越遠,繞過迴廊,出了院門,再也瞧不見了。

    從始至終皆不曾再回頭望他一眼。

    一如那日上朝她一步步踏入含元殿,那般孤傲決絕的背影。

    或許其實她從未變過心。這世上若有什麼是她畢生追求從未氣餒的,那一定是權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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