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公主尚在前廳等着她一道用晚膳。
席上各式菜餚豐盛,然趙嘉容才喝了湯藥,無甚胃口,草草進了幾口便擱了筷子。
瑞安在一旁見狀,張口欲勸她再進些,見她面色沉靜,似是在思索何緊要之事,便又把話咽回去了。
侍女遞過來一方微潤的素帕,趙嘉容伸手接過輕拭嘴脣。口中苦藥味仍未壓下去,喉頭有些澀,她將帕子遞回去時隨口問了句:“那梨湯是哪尋來的方子?府上請新廚子了?”
玳瑁正給瑞安公主佈菜,聞言搖了搖頭,道:“是謝郎君的方子,聽說是昭平縣主自個兒配出來的。他在廚房裏折騰了一下午才熬出來的,竈上還溫着半鍋,奴婢再給公主盛一小碗端來?”
趙嘉容輕怔,半晌才接了句:“不必。”
謝青崖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人。昭平縣主與其夫感情甚篤,二人膝下只他一個嫡子,精心教養,又是謝家這一輩的幺子,自小被謝府上上下下寵着長大,天不怕地不怕,又天資聰慧,儀表堂堂,打小便在京城裏出了名,走哪都是衆星捧月。
他這順風順水的一輩子,遇到的唯一的坎便是靖安公主。
趙嘉容沉默了片刻,又問:“他人呢?”
“纔剛走,眼下應是快出府門了,奴婢叮囑過了,讓他從後門走。”回話的是一旁角落裏的陳寶德。他耷拉着腦袋,臉色不愉,顯然適才在謝青崖跟前又受了氣。
趙嘉容眉目微凝。
“上回那名冊上圈出來的人處理乾淨了嗎?”她又問。
玳瑁壓低聲音答:“有幾個還在查。”
瑞安公主垂着腦袋,悶頭喫菜。
趙嘉容沉吟了片刻,下令:“陳叔,去叫幾個護衛,送一送謝將軍。”
陳寶德猛地擡頭,眼睛一亮,忙不迭領命退了出去。
玳瑁暗自嘆氣,琢磨不透公主的心思。讓陳寶德領這差事,豈是把人送出府那麼簡單之事?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便遙遙自外間傳來一陣震天響的鬧騰。
公主神色分毫未變,彷彿當真不曾聽見似的。
晚膳過後,趙嘉容親自給瑞安公主拆髮髻卸妝束,自一方如意雲紋的銅鏡中細細端詳妹妹清麗嬌俏的容顏。
“一晃你也十四了,這日子過得真是快。”她擡手輕捏了捏小娘子嬌嫩的臉頰,“今兒怎麼又不想去東市了?用不着替你皇姐省錢財,正是該好好打扮的時候,別顧忌有的沒的。”
她倆小時候在宮裏的確是手頭不寬裕,且宮裏什麼好東西都輪不到她們頭上。趙嘉容記得有一回幸安公主自皇帝那兒得了只錯金銀的玉鐲子,整日戴在手上在幾個姐妹們跟前晃。時至如今,趙嘉容一想到當時瑞安難掩豔羨的眼神,心裏便不是滋味兒。
瑞安把臉貼在她手心,輕聲道:“我瞧皇姐那會兒有些累了。再說皇姐後來不是讓那些掌櫃們送了好些衣裳首飾給我挑了嗎?再多就用不上了。”
“缺什麼便直言,別悶在心裏不做聲。”趙嘉容揉了揉她的腦袋,又問,“天氣暖和些了,想去京郊走走嗎?”
瑞安仰起頭,眨了眨眼,眸中星芒閃爍。
她吩咐玳瑁去把擱在書房裏的那把弓取出來。
“公主何時還在書房放了只弓?您沒記錯?”玳瑁有些訝然。
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公主雖則不是樣樣精通,卻皆有涉獵。早先尚未出宮建府時,便想讓皇后殿下教她射藝。
將門出身的榮皇后,精通騎射,當初跟着叔父榮廷在西北打仗,也曾是上過戰場的。後來她嫁給了當今皇帝,做了肅王妃,乃至母儀天下,便再不曾碰過弓箭了。也不過是因爲皇帝的那句“一國皇后舞刀弄劍像什麼樣子”。
趙嘉容那會兒年紀尚小,秦王還未出世。她趴在宮牆邊沿,瞧見太子和齊王他們在內苑有專門的師傅教導射藝,又好奇又羨慕。聽乳母偶然說起母親年輕之事,她便壯着膽子去問皇后,小心翼翼地覷着她臉色問,能否教她射箭。
哪料到榮皇后勃然大怒,一扯袖子將她整個人掀翻在地,磕破了腦袋。
後來出宮建府,公主在自個兒府邸裏建了校場,花錢聘請京城技藝最高的師傅來教她射藝。或許當真是有遺傳的天賦,她學得很快,從一開始連弓都拉不開,到十發八中,不過一兩年的時間。
鐘太醫叮嚀她多鍛鍊身子骨,遂一直堅持練了好些年。
公主府也設有專門的庫房存放弓箭刀劍之類的兵器。
“在左側黃花梨木架子底下的櫃子裏放着。”趙嘉容頭也不擡地道,忍不住又捏了捏瑞安的細胳膊,“太瘦了,淨是骨頭。”
瑞安公主學着趙嘉容的動作,也擡手捏了捏她的胳膊,發覺有些硬邦邦的,好似蓄着無窮的力量。
“我也能學騎射嗎?”她小聲問。
趙嘉容拆掉她髮髻上最後一根簪子,道:“有何不能?”
瑞安抿着脣笑了下,眼眸似彎彎的月牙。
……
翌日一早,不必再上朝,趙嘉容便睡得稍遲了些,到辰時才起身梳洗,隨後讓瑞安也和她一起換了身輕便的胡服。
她一面扎袖口,一面對瑞安道:“先在府裏鬆鬆筋骨,晚些再去京郊。”
瑞安公主乖巧地點點頭,她還是頭一回穿胡服,外袍只及膝蓋,腳上則是玄色的長靴。待行至校場,侍從取來了滿滿一箭筒的白羽箭,還有一把稍大、一把稍小的弓。她滿眼新奇,心跳怦怦。
那把稍大些的弓,紫杉木製的,弓臂上塗了層鴉青色的漆,光滑細膩,線條流暢,當真是漂亮極了。瑞安瞧了好幾眼,心想怪不得皇姐要將之放在書房。
趙嘉容戴上玉扳指,伸手接過侍從遞來的那隻弓,摩挲了兩下。爾後她自箭筒取了支羽箭,貼弦,側身擡手至與肩平齊,左手持弓,右手勾弦,脊背挺直,微揚下頜,眯眼盯着校場數米遠處的靶心,張弓待發。
瑞安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目光緊鎖弓弦上的箭矢,大氣不敢出。
弓弦拉滿之時,陳寶德一聲驚慌的尖叫驟然劃破天際——
“公主!”
與此同時,如雷的腳步聲頃刻間貫入耳中,包圍了整座堂皇的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