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公主何不帶吳鉤 >第28章 若離
    下朝時,天際忽飄起如絲細雨,洇溼了殿前漢白玉石階下的青石板大街。

    楊懷仁一路冒雨疾行至崇仁坊,叩響了公主府的朱門。

    陳寶德啓門引他入府,直至進了書房,他才見到案几後正襟危坐正垂眸運筆臨帖的公主。

    “公主!”楊懷仁輕喘了口氣,接過陳寶德遞來的帕子擦了擦額間的雨水和汗水,急急又道,“聖人當朝將和親的人選改爲瑞安公主。”

    他此話落下,才發覺書房旁側已有人跪伏在地,不敢擡頭,微溼的衣袍委頓於地,一陣輕顫。

    再一擡眼,見公主仍面如死水般無痕,自顧自地提筆落筆,恍若未聞,卻有風雨欲來的壓迫感。

    他嚥了口唾沫,還是把話說完:“謝將軍請命出征攻打吐蕃,聖人未準,言邊境戰事方休,不宜再起戰事,勞民傷財。”

    公主輕輕擱下了手中的狼毫筆,擡起黃銅鎮紙,攤開澄心堂紙,細細端詳起所作的文墨。

    “至於詔書一案,聖人命太子徹查此案,戴罪立功。榮相公下朝後並未出宮,此刻正候於紫宸殿外,等候聖人召見。”楊懷仁一席話落下,書房內陷入一片駭人的死寂之中。

    他擡眸去覷公主面色,只見公主緩緩擡手將那張宣紙置於案几旁側的紅燭火焰之上。火苗一下子竄上去,熊熊而起,將那紙同其上的文墨一齊燒了個乾淨,只餘些微在半空中打轉的灰燼。

    趙嘉容輕拍了拍手,沉聲開口:“懷仁。”

    楊懷仁神色一凜:“臣在。”

    公主一字一句地下令,他凝神細聽,領命應下。

    屋外的雨倏地急促起來,隱隱有傾盆之勢。天際陰沉沉的,霧濛濛一片,屋內也跟着昏沉下來,案几上的那抹燭火隨風倉皇亂竄,在筆墨紙硯間映出晃動不安的光暈。

    ……

    這廂謝青崖下了朝,便被太子一黨一同簇擁着進了東宮。他忍了又忍,才未當即扭頭走人。

    衆人剛一坐定,東宮宦官一一端了熱茶奉上,茶未入口,便有人出言道:“殿下,好在聖心到底還是向着您的,否則今日當真難逃一劫。只要這案子仍握在咱們手中,一切皆好商量。”

    其旁側另一人卻並不如此樂觀,接話道:“只是榮相怕是不會善罷甘休,那老狐狸此刻仍在紫宸殿外候着,分明是威逼聖人更改旨意……這可如何是好?”

    太子坐於上首,手掌輕搭在膝頭,指尖輕點,沉吟不語。

    其下首的御史大夫郭孝達憤然而起:“這老東西當真欺人太甚!如今李相纏綿病榻,政事堂唯榮相馬首是瞻,叫他越發猖狂了。這些年榮家仗着當年那點子從龍之功,居功自傲,禍亂朝綱,爲非作歹。聖人英明神武,隱忍多年,供佛似的供着他……”

    太子聞言微蹙眉,將之打斷:“父皇何懼於此?榮廷在京都這些年的根基深是深,可如今根子也爛了,連根拔起不是難事。怕的是遠在西北的榮建和他手裏的二十萬西北雄兵。榮建此人較之其兄榮廷更爲難對付,功高蓋主,卻甘願十年如一日困頓於西北苦寒之地。”

    郭孝達卻有些不以爲然:“榮建若回京都必受制於人,在西北卻是土霸王,快活瀟灑,眼中哪還有聖人,如何肯回京都?此次西北軍戰事失利,若非謝將軍奇兵制勝,邊境危矣。榮建急功冒進而戰敗,聖人未追究他之罪過,他不自省反倒責怪糧草後勤不力。朝廷調撥數萬糧草予他,他卻慘敗於吐蕃,而庭州不曾受過半分朝廷支援,謝將軍卻能大勝而歸。”

    此話一出,衆人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一旁臉色沉沉、悶不作聲的謝青崖。

    謝青崖目不斜視,恍若不見。

    他袖袍之下緊捏着拳心,心思壓根兒不在東宮,正暗自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勸服皇帝派他出徵。公主總是思慮周全,走一步算三步,算到了要以戰止戈,卻恐怕不曾算到皇帝求和之心如此堅定。

    殿內靜了片刻,末座忽有一長袖青衫的書生對插着袖子起身,對上首的太子作揖道:“殿下,某有一法子,或許可解眼下聖人和殿下燃眉之急。”

    東宮之內衆幕僚對此人皆不陌生,此乃李相遠房侄孫,才名遠揚,亦是此次春闈金榜題名的熱門人選,姓李名瑞。

    太子很有禮賢下士的風度,聞言忙不迭道:“若有良策,還請子度快快道來。”

    大梁朝初開科舉,不論出身廣納賢才,早些年的進士大多仍是官宦子弟。靖安公主卻大力扶持栽培寒門子弟入仕,從而引得衆多文人舉子拜入其門下。直至今歲公主失勢,纔有大批的春闈舉子轉而投向太子。

    “良策不敢當,某隻是盡力想爲殿下分憂。”李瑞又拜了一拜,爾後直起身道,“既然榮相公在宮中給聖人施壓,那我們不如在宮外給榮家施壓。”

    謝青崖輕擰了下眉,扭頭望向李瑞,憶起曾在折桂樓見過此人,似乎在舉子之中很有威望。

    他正打量着,李瑞忽地側頭對上他的視線,道:“此事還需謝將軍襄助。”

    未等謝青崖應聲,太子先發問了:“如何給榮家施壓?”

    李瑞不疾不徐地解釋道:“這幾年邊境不穩,安西四鎮屢遭外族搶掠,如今尚有二鎮仍在吐蕃治下,水深火熱。安西都護榮建在其位,失職之罪不可免,邊境百姓早已怨聲載道,此次戰敗險讓四鎮全落入吐蕃手中,越發引起民憤。”

    他言及此頓了頓,又接着道:“而今歲入京參加春闈的舉子之中便有一西北人士,自幼失怙,其父便是死於戰火之中。舉子們聞其遭遇無不痛心,暗恨於榮家。如若能聯合衆舉子一齊至承天門前請命降罪榮建,天下文人口誅筆伐,必能引朝野側目,逼得榮家收斂爪牙。”

    郭孝達聞言眼前一亮,不由道:“殿下,臣以爲此策可行,如若舉子們言微人輕,御史臺衆御史隨時待命,與舉子一道請命!”

    李瑞說着再次看向謝青崖:“事情若是鬧大了,聖人必會命禁軍鎮壓,到時便請謝將軍從中多加斡旋,只要逼得榮相一退,我等便退,絕不叫聖人爲難。”

    說話間,案几上的茶都涼了。謝青崖端起白玉瓷杯,悶了一大口冷茶,爾後擱下茶杯,淡聲道:“某盡力便是。”

    ……

    舉子們身着整齊的長袖白衫,自朱雀大街一路往承天門去的時候,謝青崖正策馬至承天門前,遞了牌子打算入宮面聖。

    他坐於馬上,回頭望向身後這烏泱泱一片人,不由微驚。

    縱是今歲公主失勢,門庭冷落,應該也不至於有如此之衆的舉子投入太子門下聽其號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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