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墮花洲 >第2章 第二章東郭先生與狼
    霽月本就有些怕他,此時見他神色不對,哪裏還敢再多言?閉緊了嘴裝鵪鶉。

    幸而吳澗說完那一句,便也不再開口,只將這一段揭過,自顧往前走去。

    霽月邊仍偷偷比較着吳澗與記憶裏那男子極度相似的臉,邊默默跟上,雪地上留下一大一小兩串向北而行的腳印,只片刻又被新雪淹沒了。

    ……

    山北第一座城名“照煙”,此地多山,其中一座形似廬山香爐峯,此名便是由青蓮居士那句“日照香爐生紫煙”得來,細思頗具些附庸風雅的意味,不過同整座城的氣質倒也相符。

    吳澗斜睨着官道兩旁效仿別處佈置的一些陳設,難掩嫌惡地移開了眼。

    跟在吳澗身邊,霽月雖有些放不開,然而對於初初上岸的她來說,周遭一切都新奇無比。

    她左瞧瞧右看看,東張西望了好一陣,而後在觀光間隙抽空覷了眼吳澗的神色,問道:“你不喜歡這兒嗎?”

    “我平生最恨冒牌貨。”望着霽月迷茫的雙眼,吳澗又解釋一句:“所謂‘冒牌貨’,既能指代仿造的東西,亦可以是……仗着相似的臉取代旁人人生的人。”

    他說這話時,整座城被燈光與燭火映得輝煌,卻無一束光亮照進他眼底。

    “如此聽來,‘冒牌貨’果真是壞東西。”霽月聽得似懂非懂,但仍是捧場應和。

    “沒關係,壞東西很快就會消失了。”吳澗暗暗想着,右手緩緩撫上腰間佩劍的劍柄。

    衣衫襤褸的二人不怎麼華麗地乍然造訪,直接把照煙城叫花子的平均顏值拔高了一個層次。

    因此,當夜“丐幫幫主”欣然出面,盛情邀請二人惠顧了兄弟們的豪宅——一間漏風漏雨的茅草棚。

    “俺們這兒看着是糙了點,但通風那是槓槓滴!尤其一入夏,哦喲~涼快滴很吶!每天,一睜眼就能看見太陽……”

    霽月面無表情地聽着面前跛足老頭兒的慷慨陳詞,心下不禁回味起上岸前水靈姐姐們爲她拼衣裳時說的話。

    “這衣裳瞧着雖破爛了點,但用的可都是仙冥大戰時墜湖兵士們身上的殘餘布料,放到現在,哪條碎布不是古董?傻孩子,穿上這出去便是有錢人啦……”

    其實霽月覺着晚上歇這兒也挺好,畢竟她並沒住過什麼別的好地方,沒有比較就無從挑剔。

    況且乞丐兄弟們都極易相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農曆二月初的天氣,稍微凍人了點兒。

    吳澗卻不似她一般隨和,只冷淡拱手道:“我二人自尋住處即可,便不勞煩諸位了。”

    饒是如此,一衆熱情的叫花子們還是拉着霽月足足嘮到半夜,將照煙城內大至太守新納了第十九房美妾,小到城西趙鐵匠家新添了對兒龍鳳胎,各種家長裏短爭相恐後地講給她聽。

    霽月剛入人間,自是未見過什麼世面,毫不吝嗇地貢獻着“當真?”、“哇——”、“好神奇”三連,令寂寞許久的乞丐們更是無比珍惜她這世間罕見的捧場聽衆。

    吳澗也是這時才發現,自己身邊又慫又狗腿的小丫頭竟是個頗討旁人喜歡的活潑姑娘。

    待乞丐兄弟們的唾沫星子使用量嚴重超標,吳澗和霽月才得以從茅草棚中脫身。

    吳澗低頭看看自己,又認真打量一番霽月,似是反思了下二人爲何會被一羣叫花子給盯上,而後毅然決然地從他那騷包劍鞘上摳下一顆寶石,去當鋪換了滿滿一袋金珠。

    霽月瞠目結舌地見證了這一過程,再看那把險些要了自己小命的佩劍時,只覺那劍身周圍閃爍的哪裏是煞氣,分明是金光纔對!

    吳澗先領她去了趟成衣店,目光在滿店各類式樣、不同花色的衣裙間逡巡一圈,最後爲她相中了一件霽色羅裙。

    霽月望着那抹淡淡的藍,只覺莫名熟悉,但究竟熟悉在哪裏卻又想不起。

    他自己則只換了身再尋常不過的黑衣,黑到彷彿再耀眼璀璨的光都照不亮,輕易即融進夜色裏銷聲匿跡。

    許是怕霽月偷偷跑掉,徒增麻煩,投宿時吳澗只訂了一個房間。他把牀讓給霽月,自己坐到桌邊。

    靜謐的暗夜將霽月翻身的細響放大數倍後傳進他耳中,她動作極輕極緩,似很是怕驚擾到他。

    “你很怕我?”聽了半晌,吳澗也再無心睡眠,遂開口問道。

    霽月糾結一會兒,最終選擇誠實:“嗯,我怕你會再想殺掉我。”

    “不會,”又憶起初遇她那一幕,似是覺得寥寥兩字的保證略顯蒼白,吳澗又補充道:“那……是個意外。”

    “哦,”霽月心有餘悸地又望了他那把佩劍一眼,發現它仍在微微躁動着,示意吳澗:“它爲什麼還在動?不用睡覺的麼?”

    “它認錯了人,不必理會。”

    霽月雖未明白他是何意思,但也沒再問。

    “你睡不着?”良久,還是吳澗再度開口。

    “我睡前習慣聽故事。”

    “我沒有故事。”

    “你長這樣大都沒聽過故事的麼?”霽月微張開嘴,似是聽到了什麼稀奇事。

    “沒有。”

    “沒關係,”霽月沉默一會兒,安慰道:“那我給你講一個吧,以後你就也是聽過故事的人啦。”

    “從前有個名叫東郭先生的書生,一天他遇見一隻受傷的狼……”霽月開始了她的講述。

    甚巧,吳澗昔日在書中讀到過此中山狼的典故,但他沒有說,只默默聽着。

    “……東郭先生將狼從書袋裏放出來,還醫好了它的傷。狼非常非常感激,後來也幫了東郭先生許多許多忙,還一路護送他到中山國,沿途沒有一隻野獸敢來欺負他!”

    “誰給你講的這個故事?”聽到故事結尾,吳澗似笑了聲,然而卻是笑中帶諷。

    “一個水靈姐姐。”

    “聽這樣的故事長大,也難怪你會被養成這個樣子。”黑暗中,吳澗斜乜一眼她懵懂澄澈的雙眼,簡短評價道。

    而後,他便失了再說話的興致,以一句“不早了,睡吧”爲二人的交談結了尾。

    這一晚,吳澗意外地入睡很快,甚至還做了夢。

    夢中場景陰森詭異,說是這三界中最黑暗之處也不爲過。

    那裏的暗,勝過最深的夜,僅次於詭譎的人心。

    重重鐵鏈鎖住一人,那人滿身血污,皮開肉綻,許多傷口深可見骨,十分駭人。

    他走近去瞧,竟看到自己的臉……

    吳澗從噩夢中驚醒時,發覺正有隻手在自己頭上游移。

    他心中警鈴大作,剛欲起身拿劍,卻聽見了霽月的聲音。

    “摸摸毛,嚇不着。不怕,不怕啊……”

    他心下先鬆了口氣,繼而又有種極不自在的感覺順着心口一路燒上臉頰,燙得他不得不睜開了眼。

    可他剛一睜眼,那隻手就觸電般縮回去了。

    二人一赧一懼,相顧無言半晌,最終吳澗輕咳一聲:“往後你可以不必這麼怕我,我會盡可能待你好些。”

    聞言,霽月頗爲受寵若驚地朝他咧嘴一笑,雙眼眯成了兩彎小月牙,表決心道:“那我也會對你很好的。”

    吳澗凝視她兩秒,隨後別過臉去,裝模作樣地朝外看了眼天色:“還早,繼續睡吧。”

    霽月乖乖爬回牀上,還不待閉上眼,卻聽桌旁吳澗又叫了她一聲。

    “霽月,”他微微停頓一會兒,似措了措辭:“若你故事裏那匹狼當真從此向善,那也是東郭先生值得。”

    後半夜吳澗睡得很安穩,然而翌日清晨,昨夜還承諾會待他好的人卻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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