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蘭樹的影子落下來,視野裏都像被蒙上了一層黑霧。
蕭恕身子被麻痹不能動彈,但是臉卻還能做出反應,只是這一刻他竟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就連眼睫都忘記了眨。
那張漸漸逼近的臉猶帶着瑩光,像是他無數個夜晚,仰望天上的那一輪皎月。
江燕如費力地捧起他的臉,彷彿要完成什麼壯舉,她臉帶英勇就義的孤勇,奮不顧身地朝他壓下脣。
那翠眉稍顰,眼睫垂覆,不住地顫動,像是感受到危險,振翅欲飛的蝴蝶。
本該大有用處的櫻脣卻緊閉着,活像是貪生怕死的蚌殼,嚴絲合縫。粉光若膩的臉上也不知道從哪裏蹭了一撇灰,在眼下拉出一撇,猶如被淡墨的狼毫輕輕帶過一筆。
像他曾經刻下的奴印,肆意又張揚地盤踞在最顯眼的地方。
江燕如的舉動實在太出乎意料。
蕭恕也沒有料到會在此時此刻變成這樣的局面,自己也是狼狽到了極點。
他身上的汗滾滾而下,滲溼了衣,浸透了發,每一寸肌膚彷彿都被汗溼了。
明明巷子裏無風,卻讓他感到無比刺骨。
他的魂彷彿被這刀子一樣的風劈成了兩瓣,一邊是渴望,一邊是抗拒。
渴望那抗拒之事,抗拒那渴望之慾。
一滴汗從眉睫滾下,洇入眼中,刺激到他的眼睫掙扎地顫了幾下。
他爲何會淪落到這般地步?
在他出生時,家族也曾顯赫一方,卻在不過數年間毀於一旦。
家中長者東市問斬,幼者發配爲奴。
可就是身子被笞杖得體無完膚、就算臉被藥水刺下奴印,他都不曾屈服害怕。
他身體裏流着的血脈註定讓他永遠會記得翱翔在萬人之上的傲骨。
原以爲身體的折辱已經是最極限的傷害,誰知道那些人爲了逢迎那喜歡孌童的王侯,奉上從西蜀搶來的祕藥。
他方真得墜進了深淵。
可他永遠不會成爲權貴牀榻上搖尾求憐的外寵,哪怕要催動氣血逆行,燃盡性命,他也要變成一把刀,時刻懸於他們頭頂,直到能夠落下的那刻——
氣血瘋狂地翻涌而上,他唔得輕哼一聲,嚥下涌入咽喉的血,身體剛恢復一點行動能力,他腦袋就往旁邊一偏,同時伸手猝然掐住江燕如貼過來的臉頰。
修長的指腹用力地挾着她的兩頰,虎口的位置擠壓着她的脣瓣,把那張喫驚的臉毫不留情地推後去。
江燕如本是鼓足了勇氣纔敢如此,不想忽然遭此變故,她驀地睜開眼。
“你想做什麼。”蕭恕仰起臉,拖着還沙啞的嗓音在她面前低聲慢言,他的眼尾還帶有一抹餘紅,是讓人心驚的餘韻。
讓人見之,猶如含了鹽巴,口舌俱幹。
他眼神兇狠,嘴角還溢出了血,沾在他原本就赤紅的脣,像是吃了人一樣詭異。
江燕如緊張地嚥了一下口水。
“揪、揪割割。”江燕如不但驚疑他脣角的血,更驚歎他靈敏的身手,全然不像剛剛無法動彈、連根指頭都擡不起的模樣。
古有土龍,慣會裝死,待到獵物靠近時才一口咬斷獵物的喉嚨。
江燕如不由懷疑起來,再細想剛剛她發現蕭恕不能動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蹊蹺之處。
蕭恕他是不是專門挖個坑,誘她受死!
歹毒啊……
江燕如回過神來,馬上兩眼淚汪汪,就差指天發誓道:“割割!窩港港真每拋!”
天地良心,可不是他讓滾的麼,就是跑了也全賴他自個!
就知道蕭恕陰晴不定,自己說過的話轉眼他就忘記了,反倒還要來怪她。
江燕如覺得活着好難。
特別在蕭恕手底下想要好好活着,真得好難。
江燕如噼裏啪啦掉着眼淚,沒多久就眼眶鼻尖泛紅,楚楚可憐。
蕭恕慢慢調理過身體,等徹底恢復了掌控,他才鬆開手,擦去了嘴角的血跡,站了起來。
江燕如一脫離鉗制,連忙用兩隻手揉自己的臉,活像一隻兔子在擦臉一樣,在被蕭恕掐過的地方反覆打圈搓揉。
疼啊,真的疼。
恐怕她這張臉不用再上什麼胭脂水粉都紅得足以直接登臺唱戲了。
蕭恕究竟知不知道,他這樣用力掐姑娘的臉是不對的!
“回府。”
蕭恕當然一無所知,在他看來沒有動手把江燕如掐死已經是他發大善了,他用手拍了幾下衣袖、袍擺,那些沉積在巷子裏的腐葉爛花和灰塵雜糅在一塊,都讓他感到不快。
當然,最讓他感到不快的還屬他身後跟着的尾巴。
江燕如讓他險些失去了控制,這是以往從來沒有的事。
他不該這般,也不能這樣。
但究竟是什麼東西把這把火導到了他身上?
蕭恕暫時沒能理出頭緒,但是不妨礙他一直臉色很差。
這就導致江燕如很識時務地乖乖跟上。
她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後,走出了好久才恍然發覺,他們似乎是走進了街市。
金陵城的琳琅街是最繁華的主街。
來來回回幾次經過,江燕如都是乘着車,只能匆匆一瞥,飽個眼福。
今日置身其中,不由一掃剛剛的陰霾,心裏輕快了許多。
對於姑娘家來說,逛街是最容易緩解心情的方式之一。
她放眼四周,琳琅滿目的商品應接不暇,她不由暗暗驚歎,難怪金陵瞧不起蜀城,瞧不起邊境十八城。
就這樣的街市,蜀城十條加起來也不如這一條熱鬧。
也不知道該不該說多虧上次宮變發生地迅速,結束地飛快,才使得這座歷史悠久的古都金陵城並沒有受到太大的損害。
就連在百姓的臉上都不見惶恐不安,只有繁忙與滿足。
當初宮變的滿城風雨,現如今尋不到半分影子。
就像是石頭投進了水譚,漣漪過後,依然只餘下一片寧靜的鏡面。
那枚激起漣漪、砸出水花的石頭早已經沉到了水下,難尋蹤跡。
皇位上坐着的是誰,百姓們並不關心,能平平穩穩過日子纔是他們心裏頭最大的事。
對於江燕如來說,也是如此。
若不是她被蕭恕從蜀城拖來金陵,她纔不會關心現如今的皇帝怎樣,大奸臣又怎樣。
很多事,沒有真正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也只不過是‘隔岸紅塵忙似火,當軒青嶂冷如冰’。1
而真正經歷過、參與過,甚至說是主導過這場宮變的蕭恕究竟是怎麼想的?
江燕如盯着他挺直的後背,不由納悶,都說蕭恕無父無母,沒有親族同胞。
據她仔細地觀察,蕭恕這人也不喜奢貪權。
就他住的那蕭府,破舊得還不如蜀城的江府,傭人奴婢還不如她當初一個院子的人多。
實在很難想象,這就是在金陵城內能呼風喚雨的大奸臣所住的地方、所受的待遇。
一個不圖富貴也不迷戀權勢的人,究竟是爲了什麼在金陵城裏撥弄風雲。
江燕如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她擡手揉了揉迷糊的眼。
忽然發現一直走在前面的蕭恕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