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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霆回到zqg基地已經是晚上,停好車後,卻發現方野正蹲在地下停車場電梯外。
zqg俱樂部的地下基地,多半是方野的愛車,一行行像收藏品一樣陳列,周霆數過,大約有四十多輛。
只有電梯門口那兒停着的幾輛車是屬於工作人員的,分別是胖妹的雪佛蘭,雲朵的賓利和廣遠的拖拉機(卸貨專用)。
分明是初夏爽朗的天氣,地下車庫並不悶熱。
方野卻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淡淡地靠在那輛藍色的車門旁,車標周霆不認識,只覺得像一把三叉戟。
“又怎麼了,在這裏發呆?”周霆慢吞吞晃盪過去,將車鑰匙拋給方野。
方野伸手接住。
“你以前經常開車?看你的倒車,很熟練。”
或許是在此地的冥想項目沒有結束,方野壓根沒有要走的意思。
“偶爾開吧……你問這個做什麼!?”周霆摸了摸腦袋,在方野身邊找了個不近不遠的位置,坐在地上。
近了氣氛會變得奇怪,遠了方老闆可能會不高興——周霆經歷過多事之秋,看人下菜的功夫世所罕見,他一眼就瞅準了方野此時生人勿進,知道自己要坐遠點,以免被殃及池魚。
“沒幹嘛,你是我助理,以後也得給我當司機,所以問問。”
兩個人對望着,他們都不作聲,就像一場狩獵遊戲,兩對目光都在尋找着對方的弱點。
誰先開口呢?
是獵物先開的口:
“到底……怎麼了?今夜分明夜色正好……爲何心境如此深沉?豈不辜負了良宵。”
周霆知道,作爲員工,在老闆暗示你進行提問的時候一定要果斷髮言,以解老闆燃眉倒懸之急。
“陪我坐一會。”
“……有毛病你。”周霆嘴角抽動了一下。
他挪了挪屁股,坐到方野腳邊。
他們仰望這空曠的地下停車場,夜裏的地下停車場空空蕩蕩,只有一些微弱的燈光,沒有一個人,高高在上的天花板,顯得十分遠離這煙火人間。
“以前在學校開過車?”方野問,“兼職還是順路做?”
“一開始沒空去做兼職,”周霆捧着臉,吊兒郎當地換了個舒適的坐姿,“那時候沒什麼經濟來源,大學舍友啊,經常找藉口塞點錢給我,他的藉口實在是太蹩腳,給我轉了1000,讓我幫他買一包醬油這種,屬實侮辱我的智商,所以我一般是拒絕了。
“沒想到,他去求實驗室的導師,實驗室導師喜歡他,就愛屋及烏,給我安排了個兼職。所謂兼職就是,開車給實驗室配貨,每天出車兩趟,一天能掙個幾百,哈哈,其實沒什麼油水,也別想從倉庫扣點什麼下來,都是化學用品,危險着呢。”
眼看方野一副要自己繼續說的樣子,周霆嘿嘿一笑,眼中有幾分得意之色:
“雖然幾百塊錢,也不是誰都能做的,需要看懂那些藥品的外語,否則清單都看不明白。對了,我做過翻譯,兼職給市裏圖書館翻譯化學文獻,這不,正好用上了……”
方野的眉頭越來越緊鎖。
周霆的經歷豐富多彩,方野越是深入瞭解,便越發覺得眼前長相中等偏上、個頭挺高的男孩確實有些過人之處。
——他適應能力極強,學東西很快,無論是語言,技術,還是習慣。
哪怕整個世界都排擠他,他都能擁有別致的彈性,把自己改造成順應這個世界的形狀,減少世界對他的傷害。
比如,他在父親欠下天文數字賭債時,還能一個人斡旋一兩年。
又比如,這才兩天不到,周霆的生活習慣、生物鐘、作息,都已經徹徹底底和自己如出一轍了。
“會外語嗎,挺好的。”方野點頭。
周霆聞言,猛然想到了方野在演講時流利的外語,他口音標準,用語地道,詞彙量深不見底,語域極高,簡直無可挑剔。
自己這點三腳貓的功夫,還在他面前賣弄?
周霆抱着腿,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說這麼多,還蠻尷尬的,就連外語這種東西我都差了你太多……我確實沒什麼東西能拿到你面前炫耀。”
方野的外語從小有私人教師輔導,自然遠非周霆這樣自學可比。
“怎麼會。”方野呵呵了一聲,笑了,笑的欠揍:“我從小就學,本來就鮮有人外語比我地道,你不必自卑,哈哈哈。說起來,你當時外語沒考個級?你簡歷裏,這些都沒有,可惜了。”
對職業選手來說,外語四六級、小語種都是加分項。
周霆:“那時太忙了,也沒來得及考。”
方野:“在忙什麼?”
周霆:“也許當時忙着微笑和哭泣,忙着追逐天空中的流星……”
方野:“……”
當然是忙着掙錢餬口——日夜爲了生計溫飽奔波、打拼,就沒有一天是爲了自己而活,活的小心翼翼,從一無所有發展到現在身無分文……
周霆欲哭無淚。
方野嘆了口氣,頗有些漫不經心地問:
“你真的想上場?”
周霆敏銳猜出了方野的意思,裝傻聳肩道:
“怎麼,不是說週一纔去選人嗎,三個候選人,我做了備忘錄了。不考慮他們嗎?”
“今年,可能是我最後一年了,”方野憔悴地從口袋掏出一根菸,想到了周霆對自己點菸頗有微詞,一咬牙將它連同火機一起扔進垃圾桶,“我在這裏等了你三小時——我原本有三小時後悔的。”
三小時,恰恰是周霆和潮城今晚在“拓新網咖”進行巫師教學的全部時間。
“你……爲什麼要後悔呢?”周霆詫異於方野竟然在這裏等自己這麼久,他頗有些高興,嘴角微微上揚,“讓我猜猜——”
方野神色一凜,笑了,他很沒形象地去捂周霆的嘴,呵斥道:“閉嘴。”
周霆躲了過去,他非要說:
“咱們zqg的青訓生肖俊晗,目前是青訓隊中的法師選手,在國榜積分最高的。他的操作數一數二,意識也不錯,可惜不會巫師,在這樣一個巫師大行其道的版本很喫虧。而且他是壓力怪,動不動噴隊友,這是電競選手的忌諱。
“自由人羅光聰,頂分路人王,平時排位經常遇見,操作沒得說,但團隊協作一塌糊塗,擅長獨行,不契合我們隊伍的打法。也不知道能否頂住打職業的壓力,更何況,他在等更大的合同……”
“最後,退役的和尚重新復出,此人更是天方夜譚,很多選手即便是復出了也難以獲得上場的狀態,久疏戰陣早沒了手感,他又久病,在病房裏的時間絕對要超過在訓練室裏。”
周霆停了下來,靠近了方野,以哥倆好的姿勢,順勢將手搭在方野寬闊的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輕呵氣,若無其事地道:
“方野,其實,是你自己想轉法師,是嗎?我首次直播那天,你用多多的賬號玩了一下午法師,是吧?我突然有了這種天方夜譚的逆天猜測。”
周霆猜測自己肯定說對了,因爲方野的反應太強烈了。
方野先是側過臉去,然後,他眉毛微微動了一下,最後,他的脣角微不可察地抿成了一條冷硬的直線,像是欲言又止;像是無聲的教訓,又說不出口;又像是被說中了,急了。
他只是壞壞地、冷笑地盯着周霆,一聲不吭。
周霆嘆息一聲:“與其你轉法師,把刺客位置讓給我,不如我轉——”
周霆突然打住了,因爲他猛然醒悟方野所說的“後悔”是什麼。
猛然間,周霆有點感動。
他發自內心地笑了,解讀道:
“你怕萬一輸了,我被你粉絲輿論衝爛?”
“輸了比賽,你會很慘。”方野哼了一聲,算是承認了。
方野的粉絲神通廣大,大軍出征之下,無論虎撲微博貼吧,覆巢之下無完卵,大搜四海八方,上到三十三天外,下到九幽五道,周霆將無容身之地。
他沒有在恐嚇周霆,戰隊主力,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貿然轉位置,大概率要承擔鉅額風險,而如果輸了,方野總是不背鍋的那個人,他的粉絲絕對會拿起放大鏡挑隊友的毛病。
試想,一個新人,沒什麼粉絲基礎,在一個其他隊員粉絲衆多的老牌豪門中強行轉換職業,還首發上場,極其容易成爲戰隊粉絲們丟鍋的對象。
比如周霆,大小長短正合適接鍋,被方野粉絲們火刑。
就連方野本人都對此不太樂觀,周霆從未在比賽中使用過法師。法師老手或多或少會有失誤,更何況是他這樣的新手?
——這樣一個身份高度敏感的選手,任何一點小小的失誤絕對會被無限放大,被觀衆歸咎爲輸局的原因。
“你真的想好了嗎?我等了你三小時,我考慮清楚了,現在,我也給你三小時。”
方野的臉,冷靜如冰,深刻而澹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