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日月如梭 >第6章 不見
    小雪至,冬始俏。

    夜裏下過一場小雪,房檐和枯枝上掛的薄薄一層雪皮雖然不足一指厚,但也是一片銀裝素裹,往遠了看去,灰天和環山也很有些雪滿天山路的蕭瑟。

    但在大早出門的人眼裏看來,既沒有純美也沒有壯闊,只是無情地呸一聲,一邊抱怨路滑一邊陸陸續續踩出一條條溼濘髒冷沁滿黑水的腳印,小心着每一擡腳都能濺一褲腿的泥點子。

    樑子是被迷迷糊糊冷醒的,大概是爐子裏的火又滅了。雖然已經過了幾個冬天,但他還是不太擅長生火,記得剛開始不敢劃火柴,還沒擦亮火星就嚇得趕緊鬆手,硬是把一盒火柴扔的還剩半盒,又急又委屈去拉趙亮,才點着了那張引燃的紙。

    樑子放了幾個新的煤塊兒進去,盯着手指沾上的髒污想起了那會兒趙亮哄他的笑話:

    “好了別委屈了,這有什麼關係。我給你講個笑話吧,昨天同學剛講的,說大街上有個人見前面圍了一羣人,心想有熱鬧看那必須得看啊,然後就往裏湊,可擠了半天也只是聽旁邊人說撞車了受傷了,自己還是啥也沒看着,於是靈機一動說,裏面撞的是我爹!果然一羣人立馬給他讓出了一條路,結果你猜怎麼着,他進去一看,被撞的原來是頭驢!哈哈。”

    也不知道是反應慢還是怎麼,反正樑子記得當時自己沒怎麼笑,倒是趙亮生過火的手無意識地抹了下鼻子,蹭的那一鼻子黑,把他給逗樂了。

    樑子想到這兒嘴角又是一歪,看饅頭差不多烤熱了,就用鐵杵把爐子上的蓋兒戳嚴實,轉身去推梁傻子起來。

    第一下的時候還沒察覺出不對,只當梁傻子是睡得太穩了,可漸漸地樑子意識到,自己叫了這麼久也不見他哼哼兩聲或者翻個身,即使那灰沉沉的面容是因爲冷的,可不至於身子也硬了。

    開始樑子還使勁搖了搖想着趕緊讓梁傻子醒過來,後來停下動作呆愣了片刻,卻又不敢伸手去碰了,茫然倒退幾步,後背磕在爐子邊上彷彿才驚醒過來,拔腿往外跑。

    急急的拍門聲響了幾遍,可院子裏一點動靜都沒有,樑子後知後覺地發現趙亮家的大門從外面上了鎖。

    “是樑子呀,他們家一大早上醫院了,你有啥事兒?”

    隔壁的嬸嬸聽見動靜出來,手上還提了半桶涮過墩布的水,往邊上土堆裏一潑,面兒上的雪立馬被澆出一片淺坑。

    樑子卻恍若未聞,直盯着滋滋擴散的淺坑喃喃了兩聲:

    “死……死……亮哥……亮哥哥……”

    不等那嬸嬸“哎、哎”問清楚,又轉身跑了。

    冬天的太陽總是隔着幾層紗,不暖不亮也不晃眼,走在路上連影子都不明顯。

    雖說馬路上的雪已經基本上被來往的車輪壓沒了,但這樣的路況依然非常溼滑,尤其彎繞的山路盡是一段一段太陽曬不到的地方,說不準哪裏就有暗冰。

    貨車司機開的慢而專心,說沒有注意到路邊的樑子那是不可能的,多的是即使注意到了也不會多餘去管。

    樑子悶頭走在靠山的一側,被大車開過帶起的風颳了幾個哆嗦。

    “哧——”一聲,突然有輛車停了下來。

    “喂,小孩兒,去哪兒啊?”副駕駛上的年輕人打開了車門,“這麼冷的天,上來捎你一段啊!”

    樑子身上其實已經沒有多少知覺了,做不到光扭頭,就整個身子轉過去。

    “不……不用,鎮上……很近。”

    “放心吧,我不是壞人,你叫什麼名字?”

    大概是駕駛座的人催促了一下,年輕人往後看了眼心知車不能長時間停在這兒,於是跳了下來:

    “就你一個小孩兒太危險了,快上來吧。”

    話音剛落,就見樑子晃晃悠悠要站不穩了,

    “哎!小朋友你怎麼了?喂喂!”

    “亮……亮……”

    想要到鎮上的學校去找亮哥哥,但樑子已經說不出來了。

    ……

    即使有的村子裏能一直唸到小學畢業,到了初中這十里八鄉的也都得到鎮上住校了。

    初中宿舍是二層舊教學樓改的,一層辦公室是教師宿舍,二層大教室是學生宿舍,趙倩不知道教師宿舍暖不暖和,反正二層門破窗戶破不說,靠牆的暖氣片有也相當於沒有。

    她的牀靠門,十多個上下牀二十多號人的宿舍裏,她這裏的空氣總是清新,但也容易被門縫透進來的風吹傷頭。

    反正這兩年頭疼已經成了病根,稍有不舒服就全往那兒發作。

    但運動鞋還是要洗的,就算一直放暖氣片上也得幹兩天,現在體育也納入了中考,要是下節體育課上穿靴子,肯定要被體育老師罵。

    提起趙倩這個人,人穩話少成績中上長得也好,在學校雖然圈子小但都認識她,雖然不善交際但意外的人緣好。所以即使現在門口有幾個女生在爭執,她在旁邊洗鞋子也什麼事都沒有。

    “呀!”

    一個女生邊回頭和人說着話邊往裏走,差點和趙倩撞上,手裏卷着的試卷邊蹭過趙倩的手背,眼看着就是一道快要滲血的紅痕。

    “沒事兒吧……哎我天,倩兒呀你這可真是弱小姐的身子碰不得啊!”

    “沒事兒,只是看着嚴重。”

    “不好意思啦!啊對,校門口有人找你。”

    趙倩以爲是那個留平頭在他們圈子裏打架很厲害的男生,因爲經常來很多人都知道,開始的時候趙倩還崩潰地說過滾,可少年人不懂喜歡,以爲征服。

    熬吧,等到中考結束就好了,趙倩這麼想着。

    等到了門口一看,發現原來是鎮上一個認識的姑姑。

    “倩兒啊,趕緊和老師請假吧,你奶奶不好了!”

    一切都是因爲那天夜裏下了雪,黎明的時候趙亮奶奶滑倒摔了一跤。其實下臺階的時候兩邊都有趙亮爸早就裝好的扶手,但那天就是滑倒了,摔傷了胯完全不能動,趙亮爸一看就知道是骨折了,趕緊找鄰居開車幫忙送醫院去。

    躺着不能動等自己恢復太疼了,趙亮爸一咬牙,借了筆錢決定做手術,但趙亮奶奶年紀大心肺差,結果術後沒兩天就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不好了。

    柩中身,室外魂。

    趙倩沒見上最後一面,也沒有哭。

    “這姑娘心硬得很。”

    “嗯,我看也是,當初她媽走了也沒哭。”

    “是,一滴淚也沒有。”

    趙倩聽聲能對上說這些話的人長什麼模樣,卻並不關心她們叫誰,只是眼珠動了下,沒有看過去。

    外面敲敲打打衆人忙忙碌碌熱鬧聲此起彼伏一頓頓杯盤狼藉,趙倩站在窗戶裏往外看,彷彿與衆隔絕。

    趙亮是在奶奶離開的第二天發現樑子不見的。

    從那天早上起趙亮的整個世界都開始變得很混亂,手忙腳亂地跟到醫院後趙亮爸顧不上照顧他,讓他跟着回市裏的親戚家睡了兩天,後來又兵荒馬亂地跟着回來,大人們忙着安排奶奶的後事,沒人意識到這個孩子的情緒需要特別寬慰。

    夜裏趙亮悄悄哭腫了眼睛,第二天去隔壁找能和他一起哭的樑子。

    這次輪到趙亮後知後覺樑子家的大門從外上了鎖。

    “亮啊,你爸在吧?”

    趙亮被叫回神,收起了一腔想要傾訴的慾望:

    “在,屋裏呢。”

    “回去叫給你爸,搭棚的來了。”

    穿一身迷彩勞務裝的叔叔邊說,邊揮手招呼不遠處小貨車旁的人把木板架子卸下來。

    趙亮傳了個話就又用不着他了。

    直到天黑磕完頭,響班的嗩吶聲停了,趙亮才聽見幾個出門的人嘮閒話:

    “也是巧了,和隔壁前後腳。”

    “誰能想到,那梁傻子我頭天還見他和人要饅頭,說不行就不行了。”

    “幸虧你那天說進去瞧瞧,原來人早就涼了。”

    “你快別說了,我那天早上就見梁小子慌慌張張往外跑,問他怎麼也不說,後來兩天都不見那院有動靜,大門也不關,這才說進去看看,可把我嚇得不輕。”

    “今年這真是,聽說老劉家他媽也快不行了。”

    “哎?後來那誰……怎麼處理的?”

    “處理啥,他家堂兄弟家的姑娘找人直接擡走就埋了。倒是沒聽說那小子後來哪兒去了。”

    “難道是她領回去了?”

    “沒看見,但不是說那孩子心臟有問題嗎?誰敢要啊?”

    “也是可惜,挺懂事個孩子。”

    “還輪得上替人可惜?養好自己家就不錯了,村口那耐火廠越來越不行了,這個月才上了半個月的班……”

    趙亮木着腦子聽着跟到門外,反應了好一會兒才明白剛纔嬸嬸們說的是什麼,急急追上去問:

    “嬸嬸,你剛纔說什麼?”他偏頭看了看樑子家緊閉的門,“梁傻子,怎麼了?”

    “沒了,你還不知道啊?就你們上醫院的那幾天,已經埋了。”

    “那,樑子呢?樑子去哪兒了?”

    “這嬸嬸哪兒知道,那天早上他慌里慌張跑去你家敲門,完了轉身就跑,我叫也叫不住,後來就再也沒見過。”

    趙亮哭叫着回去跟趙亮爸說樑子不見了,可趙亮爸只草草打發了他,自顧自點着明天出殯用的哭喪棒、五色雜糧和紙幡什麼的。

    趙亮獨自坐在牀上哭的不知所措。趙倩站在窗邊,視線穿過他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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