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街李二家要喫席定了半頭豬,后街米行東家弄璋之喜買了半籮筐浮筋骨並蹄子。
一天下來她腳都站得浮腫。
到了肉鋪後院看見少年郎還不走:“你怎的還在那?”
一聽這個,少年就沒有了適才的傲氣。
他囁喏兩句,並不說話。
敢從大戶人家逃出來,至少外面會有人接應。
金枝當少年是謹慎想等天黑。
她便從鋪子裏翻出個竹編斗笠遞給少年:
“喏。正好我要去碼頭領鴨子,一起去吧。”
他們一前一後從肉鋪後門偷偷溜出了後巷。
路邊人家有炊煙升起,街巷兩旁食肆裏飯香四溢。
金枝有心甩掉少年,問他:“你不喫飯麼?”
“我,我不餓。”朔絳倔強地咬咬嘴脣。
誰知肚子卻唧唧咕咕叫了起來。
他臉刷一下紅了。
金枝嘆口氣,從懷裏掏出個胡餅,掰了一半遞給少年:
“拿着吧,這個不收錢。”
掉進錢眼裏的老闆還能有這等善心,朔絳意外,接過胡餅。
吃了一口卻差點吐了:“粗糲,劃嗓子!”
他尋常喫得都是粳米細面,哪裏喫過粗糧?
“愛喫不喫!”
金枝氣得瞪了他一眼,快步就走。
走了兩條街再回頭,少年如一個拖油瓶一樣跟在她後頭。
看見金枝回頭,少年悻悻然:“我……我無處可去。”
“說謊!”金枝毫不留情揭穿他,“你身上隨便一個珊瑚珠子都能頂尋常百姓一年的喫用。”
“真的。”少年一臉失落,“我沒其他地方可去。”
他垂着頭,最後索性一屁股蹲在了汴河邊發愁。
永嘉侯府勢力龐大,這一任永嘉侯,也就是少年的父親更是高瞻遠矚雄才大略。
爲了擺脫官家懷疑先是將他這個世子送到白鷺書院培養成個窮經皓首的老學究。
又是有意將世子與帝姬湊成一對,爲的就是洗脫造反嫌疑。
可朔絳不願聽從家裏安排與帝姬成婚,所以從家裏偷跑了出來。
此時天大地大竟不知去往何處。
河水泛起漣漪,少年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更不知道女老闆去了哪裏。
“抓住她!”
“別跑!”
朔絳嚇了一跳,以爲侯府家丁追了上來,可他擡頭看去就見適才那位女老闆。
她跑得氣喘吁吁,一手拎一隻麻花鴨。
身後還跟着一位凶神惡煞滿臉橫肉的漁民。
原來金枝把鴨子放在金明池游泳,每天晚歸時都要去接鴨子回家。
誰知昨日鴨子被惡霸搶了去,金枝上前理論,那人卻說鴨子是自家養的,還問金枝:“你說是你的鴨子,你叫它看應不應?”
金枝氣不過,今兒個就趁着惡霸不備拎回了自己家的鴨,還順手抄了惡霸家一隻鴨。
她一襲的紅衣在風裏招展,額發一綹綹貼在臉上。
看見朔絳發呆立刻氣不打一處來,大喊“搭把手啊!”
“我嗎?”朔絳猶猶豫豫看了下左右兩側。
隨後有條不紊跳上了河裏一輛即將離岸的烏篷船。
又伸出手給朔絳:“快上船!”
船家竹竿一點,烏篷船晃悠悠離岸,
朔絳用力一跳才跳上了船,終於趕在最後一刻上了岸。
他手裏還攥着金枝的手,滿身的血緊張上涌,心砰砰砰跳起來。
追着金枝的那幾人也跟了過來。
無奈船已離岸,追趕不及。
金枝跳起來衝着對岸大喊:“你叫一聲看它應不應?”
她的手如同一條小魚從朔絳手裏滑落,
朔絳又是慶幸又是緊張,臉紅得嚇人。
眼看着岸上的人氣得原地蹦躂暴跳如雷,
金枝才哈哈哈大笑起來。
美人的笑聲鈴鐺一般搖落滿河的星輝,岸邊燈火點點似也流光溢彩在她的梨渦中。
看朔絳看她,不滿白他一眼:“你當是我偷的?”
“不,不是。”
朔絳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看她,慌得磕磕巴巴。
金枝不以爲然:“他們偷了我的鴨還蠻不講理,我就也以七人之道那個……”
“以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朔絳小心翼翼補充。
這大大拂了金枝的面子,她撇撇嘴,將腳垂落船頭。
偏偏不老實坐着,過一會右手一薅,便從河裏揪了一個青翠滴水的蓮蓬上來扔到朔絳懷裏。
而後摸出兩錢隨銅子遞給船老大:“去安溪河碼頭,兩個人。”
!
朔絳支支吾吾:“我……,你……,你可是要帶我回你家?”
“怎的?你不樂意?”金枝白了他一眼。
“樂意,樂意。”朔絳摸摸鼻子,一疊聲地點頭。
不知爲何,他對這個人生出了一股從未有過的信賴。
六月晚風輕吹,大相國寺的晚鐘敲得悠遠,汴京城裏各大夜市熱鬧起來,熱熱鬧鬧叫賣着麻腐雞皮、沙糖綠豆,夜遊的小娘子們揮舞着團扇,酒樓畫閣飄出舞樂之聲,點點燈火映照水面。
美人混不在意他的扭扭捏捏,邊剝蓮蓬邊問:“我叫金枝,金枝玉葉那個金枝,你叫什麼?”
“我,家裏人叫我豚魚。”
朔絳沒有撒謊,這是他的表字。
“甚?”金枝有些不解。
“易經中有云:豚魚,吉。講的是君子澤被天下,連低微如小豬、小魚之物都可恩濟。”
“說人話。”
少年撓撓腦袋,想起奶孃的原話:“賤名好養活。”
“哦,豬魚。”
“不是豬魚,豚魚。”朔絳無語,又問,“你店裏僱不僱人?”
?
少年郎自告奮勇:“我會寫字、會算籌,還會,還會制香薰!”
最後一條卻說到了金枝心裏去。
她自問算得上是什麼苦都能喫,可唯獨受不了店裏的生肉味,只好買香薰來怯除。
香薰貴,買一條都要好幾百文,心痛。
她看這少年適才一大堆掉書袋,便知他不是歹徒。
金枝遲疑的情形落在朔絳眼裏,叫他越發磕磕巴巴,臉紅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