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徽院的看門人看見是她,先是一愣。
隨後轉身回屋裏捧出一把碎銀子,多了幾份憐憫:“這是你給我的銀子,你全拿去吧。”
金枝愕然。
這麼貪婪的人怎的會轉了性子?
她忽得生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蘇三娘沒有從窄屋裏出來。
出來的是她一起的同伴,她哀哀哭泣:
“金枝,你娘已經被大人關在了別處。”
金枝後退一步。
她低聲訴說着:“今天大人就將她關在屋裏,蘇三娘哭喊了半天,出來時衣服都被扯成了絲縷,她徹底惹怒了大人,於是大人將她關了起來……”
金枝的心直直落了下來。
她拖着麻木的身軀往家走。
眼睛裏滿是憤恨,心裏似有一股火焰要噴出來,嗓子直髮苦。
錢。
她需要錢。
去哪裏再湊三千兩?
她連哭都顧不上,急切想要回家再去翻檢下籌錢。
豬魚不在,金枝麻木而機械在屋裏尋找着。
厚被褥、銀包金簪子、夾裙,全部翻檢了出來。
忽然有人喊她:“金枝!”
遊飛塵走進院內,他警惕四下打量後,小聲說:“金枝,我已經查到了,那小子就是永嘉侯府世子。”
什麼?
金枝茫然擡起頭來。
遊飛塵一臉欣喜:“你還記得我前兩天說過的懸賞嗎?今天我又託鏢頭聯繫到了侯府管事,他說懸賞的人其實是侯府的世子。”
金枝吸了口涼氣。
她定定盯住遊飛塵的眼睛,似乎想要聽清他說的每一個字。
遊飛塵硬着頭皮繼續說:“他失蹤時身着青色綢直裰,腰間繫着白鹿回首雙穗絛,頭上還帶着珊瑚珠子,這不就是你前兩天拿去典當的東西嗎?”
金枝打了個趔趄,瞬間耳邊如炸雷滾動。
怪不得……怪不得……
養尊處優、處處挑剔、食不厭精,原來只因爲他是世子?
臘月天氣,她直覺寒風入骨,從心裏直竄起一層冷意。
她的臉色極其難看,遊飛塵一臉擔心,輕輕拍她:“金枝,你坐下緩緩。”
金枝充耳不聞。
初見時她誤會了他的身份,他便一直沒有解釋,任由這個誤會繼續。
可是,那人不是她撿來的孌童。
不是豬魚,是豚魚,
不是金條,是朔絳。
是侯府世子。
是光風霽月矗立雲端的天之驕子。
他出行要做牛皮包好內壁的丹朱頂馬車,
坐塌要精挑細選的鵝毛軟墊,
喝水要喝京郊三十里外雪泉山中最清冽的泉水。
而自己當他是個被權貴強佔的孌童,憐憫他照顧他,
出錢給他喝甜井水,給他買牙粉和澡豆,
現在想來,我呸!
金枝踉踉蹌蹌蹲在地上,發間珠翠輕輕顫抖。
他爲何要這麼做???
他也曾爲她擋刀,幫她宰羊,在她生病時照應她。
他……
可他也欺騙了她。
都只是富貴之餘生出的戲弄之心,
他們不但奪走平民每天辛苦勞作賺得的血汗,還要玩弄他們於指尖,享受高高在上愚弄支配平民帶來的快意。
表姑娘如此、黃大人如此、侯府世子——
也如此。
“那,你還要領懸賞嗎?”遊飛塵小心翼翼問。
金枝點點頭。
朔絳在書畫鋪裏交了畫稿,拿了三百兩銀票。
掌櫃的想與這位做長久生意,於是殷勤問:“您下回還來嗎?”
朔絳失笑。
只不過一時應急,怎麼還會來這種地方?
他剛要回絕,可轉念一想,若是金枝除了手鐲還想要髮簪呢?
便住了要走的腳步,拿了掌櫃一枚名帖。
掌櫃眉開眼笑:“您別瞧我名帖粗陋,我們根基可是開在黨夏,您帶着這名帖在那裏通行無阻……”
黨夏是與本朝接壤的鄰國,朔絳隨便聽聽就是,滿腦子盤算着一會給金枝買禮物的事。
等到了頭面冠朵店,夥計卻有點不好意思:“客官,今日漲價了二十兩。”
?
“今天年末到處都是買禮物的,所以漲價了,要三百二十兩銀子。”掌櫃從後面走出來。
“豈能如此?”
“客人,您沒付定金,自然不能算我們之間有約定。”掌櫃的也有道理可講。
第一次在外買東西的朔絳驚了,他還真不知這裏頭有這麼多門道。
他站在那裏。
自然還可再畫畫來買,可是今日就是除夕了。
滿街的人都忙着過年,適才那書畫鋪子都預備關門了。
再換個時間呢?
陳嫂子說金枝因爲戴了鍍金首飾被人嘲笑,朔絳想讓她儘快高興起來。
掌櫃的也沒理會這個年輕人,他有自己的事情發愁:“年底大家都回老家過年了,我上哪裏招小工啊?”
朔絳擡起頭。
原來掌櫃的要將最後一批貨物都搬進庫房鎖起來。
可汴京城裏聚集着的勞力年底自然都歸家過年了。
朔絳一咬牙:“掌櫃,我幫你搬運,你可否將那對手鐲原價賣給我?”
僱不到勞力,那些貨物都放在外面萬一被賊偷走,損失就不是一點半點了。
於是掌櫃點點頭:“好。”
朔絳將直裰下襬系在腰間,彎下腰去。
那一瞬間,他腦海中浮現出“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公食貢……庶人食力”、“天官降辱,王爵黷賤”的典籍經句1。
可下一剎那全部消失不見,只有金枝狡黠的笑臉。
他呼一口氣。
躬身下去。
頭面冠朵店裏的東西並不全是精巧首飾,相反有許多原石,還有用木箱包裹好的紅木楠木等貴重傢俱。
木箱又厚重又粗笨。
朔絳搬運起一個抗在肩頭。
他在金枝那裏幹活最繁重的力氣活也不過是剁骨頭,哪裏幹過這樣的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