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雨中。曲斂芳就那般斜倚着望着那兒,一隻手垂落着,提着根垂落在地的菸斗。也不知發神了多久。

    直到菸斗上的水跡就快乾透了,她聚焦了視線,忽地出聲:“出來。”

    伴隨一股不適的抽離感,無顏神魂一陣暈眩,就這般丟臉地被擠出了她的身體?!

    本座好歹也是堂堂!

    曲斂芳睨着空中虛虛浮動的鬼魂,旗袍順滑貼着軀幹,斜倚着,毫無懼色。

    無顏沉沉嘆口氣,竟也拿她沒辦法!

    這浮生面纔是個沒腦子的,這回選的宿主還是個通靈眼。雖說這個能力在曲斂芳身上不明顯,特徵主要顯示在能微弱察覺自己本身的異常,但她也是自小看慣部分鬼魂的人。

    和上一次融魂於閻蘿一般,不知何時開始,彷彿經歷了一整個人生,又彷彿在某個節點意識到自己是無顏,是融魂於人的異類。但這次——有了清晰結果。

    在曲斂芳選擇不再接受曲家的桎梏、停用毒鴉後,她和她逐步明確一體兩魂的存在。曲斂芳能察覺到她。

    知道無顏是因爲諸類虛僞縹緲的緣由後選擇了浮生面,她便毫不客氣的嘲笑起來:傻。

    無顏想,還竟敢嘲笑我,被選中的她才慘點好罷?

    無顏倒是有點擔心的,才第二次來人間,又沒個經驗,不知道怎麼辦。卻看見曲斂芳衝她仰頭,示意身後。

    說來也奇怪,魂眼神通,只曉凝於身後便可察看。大概是做人久了,就保持個人類的姿態,慢慢地轉過身去了。

    如果她有肉眼,那現在肯定會狠狠一縮。可無顏面具下的臉只是微弱的抽搐下,便被那個人類稱爲心跳波動的反應給掩蓋了——

    雨中不知何時佇立個人影。

    他身量修長,默然無聲站立,他骨節分明的手執着傘。他怕也是第一次執這般脆弱的“法器”,還有點不適應。

    微斜着,雨水一線滴落下來。

    他還有些好奇,足尖踩了踩濺起的水花。趁着這時機,無顏才偷看他的臉。

    傘下的俊顏一如初見,眉目疏朗,長睫垂下,掩了其中精粹靈魄。

    他擡起頭,微微勾脣,踏步前來。

    龍前無百獸傲,百鳥屈首朝鳳。

    絕對的強大面前,人人都知屈服。通靈眼從未像今天一般靈敏過,那是感受到了絕對威懾的力量。

    曲斂芳只朦朦朧朧看見個身影,氣勢滔天,雖隱匿亦令人恐懼。如螻蟻窺深淵,她低下了頭顱。

    無顏卻一時得意忘形(這個詞語用得奇怪卻很符合她),竟莫名地有了開心的意味,朝他走去。

    後來多年以後她想起此時之景,覺得這時的她怎麼就已經不畏懼他了。

    原是因爲,己身融於曲斂芳已經分不清多少歲月,在從那個幼弱乞討,日夜被鬼魅被勾當驚恐的小曲兒,成長爲戲驚四方深謀算計、分不清手中血污的曲斂芳的這些年。

    戲中人曲斂芳還是她,已分不清了。

    在恍然見熟人後一瞬歡欣竟勝其他。

    就好像曾有幾年無顏獨身徘徊混濁間,無法與鬼界相連,後來事端解決,就連桂娘子罵她幾連天,也是樂意聽的。

    總比無人記得要好得多。

    世上最恐怖的不是其他,是被人遺忘。

    無顏驚喜地躍進幾步,忽又回頭看曲斂芳,她低頭斂目的樣子,倒有些好笑。

    她問:“小曲兒,我現在什麼樣子?”

    曲斂芳瞥一眼持傘的漓黯,微擡起頭來看無顏,表情要笑不笑似的:“你現在啊,跟我一個長相。”

    無顏先一驚,後又一喜,曲斂芳的美貌程度她可是知道的,那是憑臉面能傾倒臨燕的絕色。一想到她自己這會子化身傾城,便開心起來!

    曲斂芳見她這樣子,小聲笑罵:“真沒出息!”

    然後忽地伸手輕推她,道:“去見你的心上人吧。”

    她她她在說什麼胡話呀!

    她自然是觸碰不到鬼魂狀態的無顏。無顏倒因爲她的動作嚇了一跳,往後一退,匆匆間往後一瞥,只見漓黯似笑非笑——

    下一刻,手腕處被冰涼感鎖住,低頭一看,剔透如冰的護腕鎖在虛虛的鬼體上,細長的靈鏈在空中晃盪成一圈冰線似的弧。

    他低頭對無顏道:“這下抓住了。”偷盜魔血的小偷。他在玩笑。

    倘若有心,必是會漏一拍。

    烏雲稍散,陽光親切灑下,躲過傘的遮蔽,尊崇地描繪他的刻影。

    睫投下陰影,深紫眼眸如淵,無顏險些溺進去。

    人界的服飾也出奇的適合他,白衣如雪,君子如玉,她這般想到。

    無顏知他這樣的人物註定光風霽月,尊號後他也必定踏着重重佞骨。但看見他,便想用“謫仙”“君子”這般美好的詞彙形容他。

    他發出一聲輕笑。

    無顏這下可反應過來了,他怕是要帶她去什麼地方。

    漓黯微擡起頭,朝曲斂芳言道,語氣平淡和緩,“姑娘,謝了。”

    回想初見,他好像並沒有因爲我的長相和小曲兒相似而驚訝?無顏想。

    無顏瞥見曲斂芳紅脣嚅動,衝我用口語說道:“走罷。”

    走?哪去?她忽地想到了……

    倏地手腕被人輕輕抓住,也是冰冷觸感。如玉的手映襯我的蒼白。

    無顏擡起頭,漓黯的視線也從兩人相交處離開,眼神移來,星海的輝澤映在其中。

    她張着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一時愣愣的,想着好在現在我這張臉是好看的,不然肯定有些傻。

    卻不想漓黯心中笑一句真呆,面色不顯。

    一陣罡風襲來,時空裂縫撕裂開。

    黝黑詭祕,欲蓋彌彰着異界的存在。

    初次見,無顏一時被其神祕吸引。

    漓黯說道,音色如同緩緩彈奏的箜篌,“邀你來魔界做客。”

    無顏回過神,他口氣還挺熱情的?但是直覺似的不想去啊!

    但哪容她說話。

    靈鏈嘩嘩響動,如溪流。無顏被漓黯的手牽着,穿越了異界。

    無顏不覺害怕,甚至還帶着一絲期待。

    明明我們的手都是冰涼,相牽於一起卻是熨貼溫暖的,多奇妙。

    無顏偷看他的臉,毫無意外又沉進去了,心想:哪怕他是牽着我去砍頭臺的我也認了!我是牽過魔尊的手才死的!

    看見人間的最後一眼,是曲斂芳斜倚着廊柱,如蒹葭閣那次的神態,朝無顏招手示別,腕間的翡翠幽若碧潭。

    至於她的後來?很多年後透過那面鏡子,才發現,原來自戲臺失火,如那件墜樓而燃的罌粟旗袍一般,她早已決定好了自己的未來。

    幾十年一晃而過,她就一直困在那個庭院,以不變的姿態守望人間。

    無顏看見她一傾臨燕的戲嗓變得乾枯,她愈加少言。鴉發染花白,煙桿轉於指尖。沒有曲家的解藥,她也從未停過鴉片,晚年她疾病纏身,咳嗽哮喘。可她從未求助過,只是偶爾,會拿出一隻陳舊的香囊看看。

    她的韶華終於逝去,一代名流,孤苦病於一方偏隅。玉疏影在制香中渾渾噩噩,了卻殘念。除了無顏與那位謝家少爺,還會有誰記得她

    鴉片燃盡的灰煙繚繞,這就是她選擇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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