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崢與沽兒此時都已清楚,方絨夏能即刻進入投胎轉世的輪迴路,就說明她生前並無過錯,她與春從都是受害者。
“方姑娘,我們可以請求鬼吏將你的魂魄放回陽間”沽兒附到她耳邊繼續說道,“我可以助你還陽,再世爲人”
女孩篤定方姑娘必定會答應跟他們重返陽世,她打算復刻珍娘還陽的整個過程,村長有傷在身,她可以先助她取回實體,等到村長恢復如初,接下來的一切便可順理成章了。
可任誰也沒有想到,方絨夏竟然極乾脆地拒絕了。
“對不起,我不能和你們回去,是我害了春從,我再無顏面見他”
沽兒急切道,“方姑娘,就是他讓我們來救你的!你沒有錯,他怎會怪你?你還陽後,就可以與他形影不離,再沒有誰可以阻礙你們了”
“是嗎?”
方絨夏喃喃自語,她仰望昏暗的虛空,可眼前浮現的,總是春從空洞又鮮血淋漓的眼眶,或是父親方寒盟貪婪猙獰如野獸一般的嘴臉,她快被這些如同噩夢的場景折磨瘋了,她回頭望向孟婆一勺又一勺舀着的五味孟婆湯,只想一口飲下,將前世諸般回憶一一割捨。
方絨夏慘然一笑,決絕地說道,“請你們回去告訴春從,讓他忘了我,他喜歡的女子軟弱且不堪一擊,她沒有勇氣重新開始,她忘不掉痛苦,所以連歡喜的那一部分也決定一併捨棄了”
她並沒有如自己想象的那般愛着春從,她如今纔看透,自己最愛的從來都是他許諾給她的那片自由,可這自由是他用鮮血換來的,即使他不在意,她卻會時時被往昔所折磨,無法忘卻,亦無法原諒自己。
她哭泣着,虛弱地搖晃着鬼影,漸漸向前飄去,沽兒想挽留她,可手卻徑直穿過她的身體,能握住的只有一片虛無。
女孩不甘心,又陡然生出憤懣不平,爲何方姑娘如此輕易就放棄了自己?放棄了她與村長的未來?她如今才體會到,有些情愛竟然如此易碎。
沽兒大喊道,“方姑娘!他爲你付出了這麼多,就是希望能與你長相廝守,你,你爲何要拋棄他?!”
那越飄越遠的鬼魂,側過臉,有淚水簌簌而下,“原是我對不起他,他錯付了深情,我不能再讓他錯下去了”
沽兒還想追趕她再說些什麼,泓崢卻於此時攔住了女孩,勸她不要再阻攔方絨夏轉世投胎,那女子心意已決,他們也已經盡力了。
屠老伯也走過來勸慰孫女,他來到陰間,已經見慣了諸般愛恨情仇,人的壽數很短,能承受的也很少,既然方姑娘想忘記往事前塵,重新開始,那便由她去吧
沽兒沮喪地望着方絨夏重新迴歸隊伍中,孟婆遞給她一碗湯,她沒有絲毫遲疑,當即一飲而盡。
酸甜苦辣鹹五種味道在口中翻騰,可當人嚥下時,肚腹中卻是一片清新之水,它洗刷掉前世,將人變得如初生時一樣的懵懂。
女孩從未如此疲倦過,她訥訥無言,想要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爺爺”沽兒強打起精神與他道別,“我還能來看您嗎?”
屠老伯也很捨不得孫女,可冥府確實不宜常來,於是他囑咐沽兒,有什麼話可以藉着燒紙錢的時候講與他聽,那些紙錢正好可做通行費,交予通行陰陽兩界的鬼吏,他們便可捎來他的回信。
女孩一一記下,屠海又拉着她到一邊單獨說起悄悄話。
“沽兒,那龍對你好不好?”
女孩拼命點頭,“泓崢他是除了爺爺您之外,對我最好的!”
屠老伯這才真正放心,他又向孫女問起殷秀別,不知道那個後生怎麼樣了,他之前託他照顧沽兒,想來他是沒有遵守諾言。
沽兒急忙告訴爺爺,殷大哥確實遵守承諾,想將她帶在身邊照拂,可她那時已喜歡上了神龍,所以不能跟他走,她與殷大哥人妖有別,有緣無分,今生的關係也只能止於此了。
屠老伯瞭解了詳情,便不再多問什麼,凡間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已經不再適用了,從今往後,他的小孫女愛歡喜誰就歡喜誰,他要做個開明的爺爺,只希冀她一生平安喜樂。
沽兒戀戀不捨地跟爺爺告別,泓崢也躬身行禮,承諾一定會照顧好女孩,請屠老伯放心。
土地公公最後道,“屠海,我帶你孫女孫女婿走了,後會有期”
屠老伯笑眯眯地朝他們揮揮手,也道一聲,“後會有期珍重珍重”
當他們踏上最後一段土臺階,腳下的深坑即刻消失無蹤,他們的冥府之旅也宣告結束。
“謝謝土地公公!”
“不用不用”
泓崢也朝他頷首致謝,土地捋着鬍子,滿意地鑽入地底不見了。
現在已是三更天,月光皎潔,明晃晃地照在大地上,此處是碧花潭,前方不遠就是沽兒做的藥池,女孩不敢朝那裏看上一眼,此時僅剩他們兩個,她再也止不住淚水,埋在泓崢懷裏啜泣嗚咽。
他抱着她,輕拍她的後背,柔聲勸道,“沽兒,你盡力了”
他們盡己所能,事已至此,泓崢決定由他來親口告訴表哥。
現在太晚了,泓崢抱起身心俱疲的沽兒飛回聚瀾閣,他們在浴池簡單清潔一番,女孩在返回臥房的路上就已然沉沉入眠。
泓崢輕輕將她放於瑪瑙拼玉的枕蓆上,蓋上絲衾,擁她入睡。
之後的幾日,山中都籠罩在一片悵惘憂傷之中,泓崢讓沽兒照常經營醫館,他則向北海告了假,留在碧花潭照看錶哥。
春從一直保持魚身在藥池中療養,他偶爾浮出水面,也僅會繞着方絨夏的屍身打轉,待過了幾日,泓崢終於化爲龍身,鑽入藥池,將方小姐的訣別之言告訴他。
春從聽後,一直不言,他避開表弟,沉入潭水底部,順着水流遊向地下河道,泓崢未加阻止,他輕嘆一聲,只能由他去了。
又過了幾日,一天早上,沽兒來到碧花潭爲藥池撒藥,可她當即發現,漂浮在水面上的方小姐不見了!她急急呼喚泓崢,卻發現他並不在附近,她又回村想找圓圓與素素姐,這才發現村中的妖獸們都看向同一個方向。
“泓崢!”女孩發現神龍也在村子裏,快步行至他面前。
“沽兒”那龍攬着她,指了指不遠處,“你看那是誰。”
女孩沒有他那麼好的目力,便拉着他疾步朝前走去,直到臨近村口,走至圓圓與素素身邊,她纔看清那是誰。
那是他們的村長,春從終於化爲人形,抱着方絨夏去往深山之中。
大家都知曉,村長這是放下了摯愛,決定讓她入土爲安。
“嗚嗚嗚”
胡素素傷心地哭起來,不停用絹帕擦拭眼下,她最見不得此等場面,她聯想到厭夭,暗罵凡人真是又可恨又可憐,她爲何想不開,偏偏喜歡上他,這小道士死的時候,她也要如此悲痛欲絕一番嗎?
衆妖心有餘悸,覺得凡人如同禁果,遠遠觀之即可,卻都不敢輕易嘗試了。
無誰知曉春從將方絨夏埋葬在何處,自那日起,他便常常出沒於深林中,一待就是數日,沽兒望着眼前空無一物的藥池,只能無奈地站在潭邊嘆息。
泓崢寬慰她,春從的傷勢已經大好,他想去哪裏便去哪裏吧
又過了一日,某條龍終是無法忽略龜使者三番五次的催請,趕回了北海,他一到龍宮覆命,先看見的卻是琉珊,這位北海長公主一個勁向他打聽春從的近況。
“哎哎,你表哥如何了?他眼睛沒了可怎麼辦?以後豈不是要當獨眼魚了?”
琉珊自顧自地說話,纏着泓崢問東問西,某條龍不堪其擾,簡直想繞着她走,他想起沽兒在他臨走前提及的事情,思索着要不要真的將祀太這條蛟龍招來。
女孩爲村長着想,她那師兄醫術高明,還會製作義眼,定能爲春從打造一隻完美的假眼珠。泓崢又望向喋喋不休的琉珊,祀太來了,這位公主殿下興許會找到新的樂子,就沒空騷擾他的表哥了。
思及此,他終於決定,即刻寫信給遠在麻多的祀太,邀他近期來北境遊歷,也好兌現當初的承諾。
如今時節,正好與去年他與沽兒遠赴麻多時一樣,正值炎夏,山花開到盛極爛漫,滿眼皆是堆青疊綠,祀太正是於此時,乘船渡海,來到嚮往已久的北地。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說乎,消沉日久的春從也在沽兒與泓崢的鼓動下,親赴北海前來接應,那琉珊也得了消息,趕到碼頭打算一睹祀太的尊容。
琉珊見了春從,繞着他走了一圈,這鯉魚看起來還好,就是一隻眼睛上扣了塊玳瑁磨成的罩子,想必那隻眼珠是真的沒了。
“哎,這是龍宮裏的祕藥,對恢復靈氣大有裨益,你你拿着吧”她從袖中取出一個白玉瓶,不由分說塞進春從手裏。
“”
可惜某鯉魚精並不想要,當場就要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