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初聞死訊,簡直痛不欲生,他早已起誓,再不事二主,殿下離他而去,那他還有活下去的理由嗎?
那一日,他脫去甲冑,獨自一人沿街從早走到黑,不喫不喝、不眠不休,他在思考那個理由,也終是找到了那個理由。
是了,他並不是一個人,他是崬中城二十萬大軍的統帥,守護着一方城池,也守護着一方百姓,容王殿下將這座城託付給他,他又怎能讓他失望呢?
他身爲將官以軍令如山,可是殿下再也不會給他任何指示了,事到如今,他究竟要何去何從,做出怎樣的抉擇呢?
賀昂琢磨了許久,仍然尋不到滿意的答案,他這纔將目光投向戶部的孫侍郎,文武有別,此事倒是可以聽聽這位的意見。
閉關鎖城之後,賀昂並沒有爲難這位侍郎,那孫侍郎也投桃報李對他極是客氣,雖是因着看管之名需每日待在一起,不過幾日下來,這兩位也趁此機會漸漸熟絡了,有了不錯的交情。
孫侍郎曾是探花及第,而立之年做到戶部侍郎,自是前途無量,他確實是明吉修的人,與明氏一族沾親帶故,淵源頗深,不過此次明太傅獨留他一人在這崬中城裏,着實令他心生不滿。
現下的時局紛繁複雜,按理說,他應該勸說賀昂繼續死守一城的,容王殿下雖已辭世,但料想明吉修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那太傅本就打算將崬中城作爲籌碼去制衡華王,可這裏卻出現了紕漏,那就是賀昂僅僅效忠於容王,與他明太傅可是沒有半分信任可言。
孫侍郎清楚得很,他被時時監視着也是因由在此,賀昂看出了明吉修的私心,已對其徹底失望,他孫某人可是使出了渾身解數才獲取了一絲半點的信賴,今時,還是自己的安危更要緊,所以當賀昂徵求他的意見時,他便給了他一個不偏不倚的提議。
“賀將軍,既然你自己決定不了,那就聽聽所有人的想法吧。”
事情至此,便發展成瞭如今這樣的局面,每日,賀昂都會在府衙前傾聽百姓們討論,就今早的形勢看來,大部分人都同意開城歸降,可若是意見統一,某將軍就不必如此煩惱了。
果不其然,不久之後,那騎馬乘輿的另一波人也陸續趕到了。
這些人是城中的商賈大戶,他們得益於方寒盟的半封閉政策,所以絕大多數對開城迎接新政權諱莫如深。
一位衣冠楚楚的富商拱手拜見賀昂,他可是每日必來,極力勸說其延續舊政策,穩坐崬中城,任他何人掌權,我自巋然不動。
“賀將軍,您是方大人的舊部,自然知曉一切,他在時,我崬中城可是歷頌難得的清靜之地,戰火燒不着我們,亦沒有餓殍流民,殷王爺固然是明君聖主,但料想一時間也顧及不到這裏,您何不就此求個恩典呢?”
這富商沒有明說,而是手心向內做了個盡在掌握的動作,賀昂與孫侍郎看得明白,這位的算盤打得更響,所謂的恩典就是要那完全的自治權。
崬中城內的上流階級大都有着同樣的想法,他們尚在觀望殷秀別能否坐穩皇位,自然更喜歡過去那種自掃門前雪的局面,雖然方寒盟已死,容王亦英年早逝,但對於他們來說,誰掌權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繼續維繫一城的穩定,好讓他們固守家業,免受損失。
眼前的賀將軍就是最佳人選,武將又如何,就當他們崬中城是邊境好了,封疆大吏當然是武官做的穩當,他們想要延續自治,減免稅負與各種徭役,獲取實實在在的利益。
至此,就是賀昂所面對的兩方勢力,他夾在其中左右爲難,尚未想到兩全之法,他例行沉思着,另一邊也在例行吵鬧不休。
階級不同,自然矛盾重重,廣大百姓聽不慣富人的語焉不詳,立即嗆聲道,“我們是歷頌的子民,厭夭道長消滅了時疫,恩同再造,他說那殷王爺是天命之子,我等皆信服,當然要打開城門迎接王師!”
另一邊的有錢有勢者聽聞此言則恨得咬牙切齒,這羣鼠目寸光的平頭老百姓竟敢與他們理論,還不是因爲賀昂說此時此地衆人平等嗎?他們何曾被這羣賤民這樣平視過,簡直怒不可遏。
很快,就有一位富家子弟站出來大吼一聲,“哼!厭夭厭夭,你們吹得他那麼厲害,還不是死了!”
對立的兩方很快一擁而上,爭吵不休,互不相讓,賀昂初始還任他們理論,直到不知是誰冒出來一句話,着實犯了這位將軍的大忌諱。
“那方大人和容王不也死了嗎?這就是命呀”
嘩啦一聲,瓷碗應聲碎裂成數塊,賀昂猛地站起身,大步流星地朝人羣走去,誓要揪出這等口無遮攔之輩。
“誰剛剛大不敬?站出來!!!”
“不是草民草民不敢”
衆人戰戰兢兢地紛紛跪地,磕頭請罪,自是無人敢認,賀昂額角青筋暴起,動了真怒,可法不責衆,找不出具體的某人,就只能作罷。
孫侍郎慢慢走近他,輕聲道,“賀將軍切莫動氣,今次還是算了,在下看他們已是說無可說,再繼續下去無甚意義,如此只會徒增事端,大大的不妥,望將軍適可而止”
賀昂也漸漸冷靜下來,他當場宣佈衙前議事從此結束,他已充分聽取了各方意見,只待最終做出一個決定。
人羣紛紛散去,賀昂也折返回了府衙,那孫侍郎一路相隨,不時與他攀談幾句。
“賀將軍,那華王爺你可曾接觸過?能否說與在下聽聽?”
賀昂耿直性格,如實相告,“華王文治武功罕有可匹敵者,不過容王殿下也不遑多讓,他年紀尚輕,假以時日定能,定能”
某將軍終是說不下去了,他雙拳緊握,兀自哀傷不已,緩緩駐足,眼眸中深藏化不開的陰影。
“唉”
孫侍郎嘆息一聲,亦感慨不已,他想拍一拍這位威武將軍的肩膀以示安慰,可手剛一擡起就尷尬地收了回去,他們兩個的交情還沒好到這種程度,他現在可是個名副其實的俘虜呀。
不過某侍郎心機深重,他雖屬明吉修一派,但自有別的打算,他早已洞悉華王對賀昂的賞識,便有心結交,決定主動出擊。
“賀將軍”孫侍郎打算套套近乎,“我看你整日軍營府衙兩頭跑,家中縱有賢妻,日子長了也是會有怨言的,男兒雖志在四方,但也需顧家呀”
賀昂聽其言,立時解釋道,“我尚未娶妻,家中諸事自有母親操持。”
某侍郎一聽便來了精神,“賀將軍如此青年才俊,婚事自然不可草率,我年長你幾歲,愚兄家中正好有一侄女待字閨中,端方賢淑,與你可配良緣”
他滔滔不絕極力誇讚侄女,誓要攀上這門親戚,可賀昂卻一臉冷漠,興致缺缺。
“孫侍郎,我是個鄉野長大的粗人,得方大人與容王殿下賞識才有今日,京中的大家小姐我高攀不起,還望見諒”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地走了,急的某侍郎緊追不捨,極力勸他再考慮考慮。
望着這一幕,隱身中的殷棠之不禁想笑,他與這位孫侍郎也算是舊相識,他以前怎麼沒發現這位如此健談呢?看來他的死讓大家陡然生出危機感,自覺要加緊變通一番纔是。
京中的大部分官員正如孫侍郎一般,想要左右逢源,“已故”的容王並沒有覺得被背叛,識時務者爲俊傑,他此次前來,就是要勸說賀將軍不必再堅持下去了,崬中城何去何從,已有論斷。
於是一龍一人開始緊緊跟隨賀昂,想要找機會與他相認,可那孫侍郎愈發顯得討嫌,他很有做俘虜的自覺,寸步不離地跟着某將軍,時不時當起紅娘,向他介紹各路親戚中的適齡女眷,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就這樣煩擾了某將軍整整一日,直至政務處理完畢,孫侍郎才意猶未盡地回去歇息了,打算明日再接再厲,賀昂無奈地捏捏眉心,倒也佩服這侍郎一心二用的本事,一邊扯閒話一邊還能將諸事辦妥,也算是個人才。
此時臨近子夜,年輕的將軍終於回到了自己房中,可他剛關好門,就被莫名地定在了原地,那一龍一人即刻現身,與賀昂面對面。
因爲耽擱了整整一日,殷棠之在祀太愈發不耐的臉色下也決定速戰速決,他先讓賀將軍看清自己,然後附耳簡單明瞭地解釋一番,可是話未說完,門外就響起腳步聲,提醒他們此地不宜久留。
“換個地方吧”
某白龍輕聲道,殷棠之點點頭,於是瞬息間,他們三個便隱去身影,消失在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