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姬前輩是名醫,且也說過“治病養你”之類的話,但秦簡音當然不能毫無愧意地累着老人家,一開始結伴時他還答應要包姬前輩的食宿費呢。
兩人一合計,可以由秦簡音給人代寫書信來賺些路費。
花了四十文買紙筆和墨,再喫點東西,他們這下是真的身無分文了。
因爲秦簡音病剛好,嗓子還啞着,姬予自告奮勇承擔了招攬生意的任務,一起去附近的村莊碰運氣。
走到村口,老頭氣沉丹田,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吆喝:“代寫書信嘞——價格實惠——”
霎時間雞犬齊鳴,戶外幹活洗衣的幾個婦女齊刷刷投來好奇的目光。
一個乾巴瘦的老頭,一個揹着簍子面黃肌瘦的少年,都是風塵僕僕衣衫襤褸的模樣,聽口音,興許是逃荒的外鄉人。
老頭花白的頭髮鬍子,仙風道骨,不像柺子,那年輕人仔細看模樣還算周正,就是怪憔悴的。
主婦們見此二人,難免心生憐憫,不管有沒有事,三三兩兩紮堆過來看熱鬧。
暫時沒人說要寫信,姬予也不着急,打量了幾眼,對其中一個約莫三十出頭的婦人說:“你是不是一到冬天就時常腹痛?現在應該還疼着,老夫是個走方的郎中,過來我給你把把脈?”
“啊?”那婦人還沒反應過來,遲疑道:“是說我麼?”
旁邊一大娘奇道:“茂兒他娘,俺也記得你一到天冷,隔三差五就不爽利,這老者說的怪準哩。”
“茂兒他娘,”姬予從善如流,“你治病麼?不貴,給兩個雜糧餅子就行。”
幾個雜糧餅子,便是現做也來得及,且姬予循循善誘,還給她紮了幾針,效果立竿見影,茂兒他娘也就不再猶豫,立刻點頭說要治。
好幾個婦人親眼目睹,嘖嘖稱奇,不管治不治病,這下都圍了過去說要把脈,還有個嬸子叫姬予別急着走,自己跑去喊田裏幹活的老漢回來瞧病的。
一時間,大家都擠在姬予那裏,秦簡音自己站着怪孤單的。
他鼓起勇氣,提了提嗓門,笑眯眯地衝那幾個圍着姬予的婦人說:“姑姐嬸子們,有沒有要寫信的?城裏頭十文錢一封,我只要六文錢,挺實惠的。”
還是茂兒他娘最先看過來,猶豫了一會兒,開口道:“小哥,那麻煩您給俺茂兒寫封信吧,俺找人捎去。他去年被徵了去,說是分配到了銀甲軍,在大將軍手下當兵。”
秦簡音怔了一下,應聲說好。
這不算什麼巧合。辰國滅後銀甲軍須得戍邊,五州偌大的地方,兵士不足,自然會優先從附近幾州徵調人手。
不過忽然從陌生人口中聽到熟悉的名字,他不免有一絲悵然。
有了茂兒娘開頭,就也有其他人紛紛說要寫信,或是稍給其他州縣的親戚,或是給外出做買賣的家人,諸如此類。
一個漢子還問:“小哥,你這寫完了信,能幫着順路帶過去麼?”
他口音太重了,秦簡音還沒聽明白,給人看病的姬予便抽空伸過頭搶答:“得加錢,州內三錢銀子,州外另算。”
漢子失望道:“哦,那算了。只寫信,能給便宜點兒吧?”
姬予:……這漢子只是看着模樣憨厚,還挺會精打細算呢!
他們又串了兩三個村子,天便黑透了。兩人一合計,共得了三十二文錢、四斤雜糧餅子,外加三個煮熟的雞蛋。
他們就這麼走了十來天,途徑不少村莊,所得的錢糧並不多。
看來村裏寫信的還是少,得去城裏頭擺攤。
代寫一封信的價格不算太貴,但是要請郵驛處幫忙送達,那就不是一筆小錢了。
距離近點還好,像是要到西疆那麼遠,少說得幾兩銀子呢。就連最先寫信的茂兒娘不也說不從郵驛處寄信,要找人捎帶?小村小鎮上,能花得起這筆錢的百姓還是不多。
這一回秦簡音也不妄想依靠自己賺錢了,果然姬前輩本事大經驗多,比他這個臉嫩的要喫香。
他也接受了一點建議,不只代筆書信,還開拓了別的業務,寫碑文帖文之類的,怎麼說也不能單指望姬前輩一個人不是?
稍稍遠離邊疆的偏遠小城要安定許多,關卡也沒那麼嚴格,黑戶姬予很順利地進了城。兩人挑了個比較熱鬧的地方,停下來擺攤。
秦簡音從揹簍裏掏出一塊麻布展開,上頭寫着代寫範圍,主要代筆書信,也可以寫帖子碑文。他有功底,麻布上的字瀟灑清麗,倒也引得幾人駐足。
姬予則隨地盤腿一坐,將那根掛着破布的竹竿子舉起來,吆喝道:“看病算命,不靈不要錢——”
這纔剛弄得妥帖,斜對面一個書生就從攤位上站起來,驅趕兩人道:“去去去,在這兒礙着我事兒了。”
仔細一看,好嘛,那書生攤上寫的“代筆占卜”,也不知主業是哪樣,字只算工整,不甚好看,大約嫌兩人都搶他生意。
偏偏這時候秦簡音攤上來人了,那書生還是沒生意,看得直翻白眼,也不好再趕人,只得怏怏不樂地走回去,不知是天冷還是氣惱,站着直跺腳。
既是在城裏,秦簡音就沒壓價格,也是照十文一封收費。他幫人寫完兩封,手有點酸,揉了揉手腕,正欲提筆繼續,遠遠瞥見一隊巡邏的差役過來。
他沒當回事,可斜對面的書生卻忽然來了精神,招手高聲叫喊:“官爺!這倆人沒有許可文書,違規擺攤!”
那隊官差聽見,朝這邊望了一眼,徑直奔來,手扶上腰間的佩刀,爲首的官差還喝令站住。
秦簡音和姬予對視了一眼,心有靈犀地準備開溜,開玩笑,姬前輩還沒有身份文書,被抓了說不定還得進大牢,誰會真的站住啊。
而且連刀都拔/出來了,怎麼,是想把他們一刀劈了嗎?
姬予東西少,早行一步,一溜煙跑得沒影兒;秦簡音也一骨碌爬起來,將紙筆麻布卷做一團,丟進簍子挾着跑了,一邊跑一邊懊惱,手上的信還沒寫完,錢也沒拿着,結果就丟了主顧。
結果那位等着書信的主顧不知是何原因,也跟着他一齊亂跑。
甚而至於那人見秦簡音揹着叮咣作響的簍子,嫌他速度太慢,還快跑幾步,扯着他的袖子急道:“你如何速度恁慢,還不跟緊我!”
秦簡音被扯得踉踉蹌蹌,跟着那人七拐八拐,終於將官差全部甩掉。那客人看看沒人追來,停了腳步,得意地說:“看吧,甩掉了。”
秦簡音扶着膝蓋吭哧喘氣,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半晌才說:“多謝了,您對這兒的大街小巷可真瞭解。”
那人得意之色溢於言表,笑道:“那是,這片地形我滾瓜爛熟,從沒被逮着過。”
從他的口氣判斷,大抵是從事什麼非法勾當的,要不就是犯了事。
但眼下秦簡音累得慌,一時之間也懶得思考,攤開紙筆,繼續應那人要求寫信。十文錢呢,可不能說丟就丟。
寫完信,秦簡音記起方纔書生所說的“許可文書”,便向這人打聽,想來對方熟悉這裏,應該知曉一些。
果不其然,那人的確是對這些事瞭如指掌。
原來在這座城裏頭,擺攤是要交攤位費的,一月半兩銀子,交了錢之後,官府纔會給發擺攤的許可文書,規定在指定劃分的區域內擺攤。交不上這個錢的,或者要被抓去見官,或者補罰半兩銀子,而後被驅出城外。
僞造文書的懲罰就更嚴重了,得挨二十大板呢。
那人收好信紙,上上下下打量了秦簡音一眼,不知想到了什麼,面露同情。
於是伸手一摸,朝秦簡音懷裏擲了個東西,豪爽道:“不必謝我,我也是看不慣官府欺壓良民,這個你且拿去,與那老頭買些喫食衣物吧。”
說着,使輕功踏上房頂走了,只在人家窗沿上留下半個腳印。
秦簡音目瞪口呆,下意識接住他拋過來的東西,低頭辨認,竟是個錢袋子,打開一看,裏頭總不少於五六十兩。
他深深感慨:“壯士高義啊,可惜不曾問過姓名。”
後面有人說:“你擡頭,往右邊牆上看看就知道了。”
“多謝。”秦簡音下意識道謝。
他往右邊一瞥,牆上貼着偌大一張通緝令,畫像上的通緝犯赫然與方纔那位壯士一模一樣,上頭寫着此人名爲苗熊,是個殺人重犯,懸賞多少銀兩,若有線索及時上報之類。
秦簡音:“……哈哈。”
他往身後一看,不由得倒退幾步。
五個官差手持腰刀,微笑着看他,姬予夾在其中,被兩人按着肩膀。
爲首的道:“放了放了,還以爲是一夥的呢。”
一個乾巴的老頭,一個潦倒書生,看着手無縛雞之力的模樣,聽口音也是外鄉人,哪個也不像殺人犯的同夥。
後面的官差鬆開姬予,老頭臭着臉挪到秦簡音身旁,拽着他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嘀咕:“原來是抓人,嘁,還以爲是因爲擺攤攆我們的呢。”
“不對,站住。”官差說,“還沒問呢,剛纔你倆是不是違令擺攤啊?許可文書有沒有?拿出來看看!”
姬予:“……”
秦簡音:“……”
這下可被抓了個正着,他們上哪來的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