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在那裏!”沈照璧厲聲問道。

    袖箭穿破了木門,一頭沒進黑暗裏便沒了聲響。

    不消片刻,門外一個男聲響起。沈照璧仔細一聽,來者竟是那姓薛的公子。

    薛遙在門外說道:“照璧姑娘,打擾。”

    江湖兒女不拘小節,照璧聽出薛遙的聲音,當即拭掉眼角的淚上前應門。門一打開,沈照璧就見薛遙立在門口,手裏拿着方纔她射出去的袖箭。

    “薛公子得罪了。”沈照璧側了側身,讓薛遙進屋,笑道:“莫不是長夜漫漫,薛公子孤枕難眠?”

    薛遙隨着沈照璧來到圓桌前坐下,略帶歉意地說道:“今夜無緣照璧姑娘的琵琶,深感遺憾。夜裏無心睡眠便出門走走,不知不覺就走到了這兒,還望姑娘見諒。”

    沈照璧聽聞微微一笑,不甚在意的樣子。她倒了一杯茶推到薛遙面前,說道:“來日方長,將來有的是機會。”

    薛遙深以爲然地點點頭。他的目光忽而一轉,彷彿剛剛看到點着香的牌位的樣子,臉上露出恰如其分的疑惑:“這位是…”

    沈照璧隨着他的目光望向牌位,說道:“這是我的一位故人,說來他還和薛公子您同姓呢。”

    薛遙心想,何止是同姓,說不定還同名呢。於是他順勢說道:“哦?莫不是薛遙?聽聞樞密少史也曾是姑娘你的裙下之臣。”

    “哪裏是什麼裙下之臣,不過是照璧有幸能入少史的眼。”照璧說着站起身,順手斟了一杯茶放在牌位前。

    “說來也是遺憾,我雖與這位少史同名,卻沒能同他一樣有幸能得照璧姑娘這般的紅顏知己。”說着薛遙微微嘆了口氣,當真一副扼腕嘆息的樣子。

    沈照璧背對着薛遙,聞言心裏咯噔了一下。她吹滅了牌位前的燭火,又來到圓桌前坐下。面上巧笑嫣然地望着薛遙說道:“天下竟有如此巧妙的緣分,難怪我第一眼見到公子便心生親近。”

    薛遙不接沈照壁的話茬,他喝了口茶,狀似隨意地問道:“不知照璧姑娘與這位薛少史是如何相識的?”

    照璧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曾與人談起薛遙,與旁人自是沒什麼可談起他,與林晉桓又更是不可說。今夜她看着眼前這個男子,讓她想起了十多年前她第一次當選花魁娘子的那夜,在一片歡呼聲中那人氣定神閒地端坐在臺下,那副尊容比如今的魏子耀還更像個紈絝。衆人簇擁下她透過漫天的花雨看到他眼裏的笑意。

    “他啊…”沈照璧望向薛遙,像陷入自己的思緒般說道:“也是個胡亂敗家的主,一個坊間選的勞什子花魁罷了,也值得他擲下那麼多真金白銀。”

    沈照璧從小生活在朝朝樓,那時的她即不是長老,也不是什麼炙手可熱的頭牌,不過天九門中再普通不過的一個門人。就算她再如何不願,到了年紀就得開始接客。

    她在朝朝樓嚐遍了人情冷暖後遇見了薛遙,薛遙此人即不要她賣身,也不要她賣藝,更多時候只是讓她陪着她喝酒談天。後來更是花重金將她捧成了花魁娘子。

    沈照璧望着眼前的男子,回想起她奪魁的那一夜,她與薛遙也是這麼對着燭火坐着,當時薛遙漫不經心地喝着酒說道:“今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朝朝樓再也沒人可以強迫你。”

    朝朝樓沒人可以,但九天門可以,身在塵世中註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儘管沈照璧知道自己此生都無法像薛遙期許的那樣恣意而活,但她仍對薛遙心懷感恩。

    “我一直把他當作我的兄長,只是沒想到他這麼個禍害竟是個短命鬼。”沈照璧說完,驚覺自己今晚有些失言了。她有些愧然地笑道:“失禮了薛公子,竟然讓你聽我說這些陳年舊事。”

    薛遙原本想問沈照璧這樞密少史究竟是怎麼死的,但面對此情此景,就算他是個沒長眼睛的棒槌,也知道不宜再追問。於是他提了另一個他自以爲不那麼尖銳自己又比較關心的問題:“我也曾聽林兄提起過薛少史,他們二人也是舊識?”

    其實林晉桓從沒在他面前提起過這位樞密少史,但他總不能和沈照璧說是他自己夢見的。

    沈照璧聽薛遙這麼說有些訝然,她心裏隱隱有了一個猜測。她拿不準林晉桓對這個薛遙是什麼想法,於是說道:“這個薛公子可以親自問問門主,照璧不好妄議門主的私事。”

    “是在下唐突了。”薛遙從善如流地說道。

    薛遙從沈照璧處回房,已是丑時。

    薛遙今夜夜探朝朝樓,發現這朝朝樓雖說是九天門分壇的一處僞裝,但青樓生意倒是經營得有聲有色,薛遙一晚探下來竟覺得與普通秦樓楚館沒有什麼不同,一路鶯歌燕語,被翻紅浪,簡直就是非禮勿聞。薛遙真不知該不該誇林晉桓一句經營有方廣開財路。

    他原打算探探就走,但沈照璧在房間裏說的話引起了他的興趣,於是他故意買了個破綻,纔有了之後與沈照璧的夜談。

    原本什麼“夜裏無心睡眠隨便走走”不過是他隨口扯的藉口,但他此刻真的有些睡意闌珊。橫豎是躺在牀上乾瞪眼,薛遙索性打開窗,讓人送來一壺羅浮春,一個人對着秦淮河兩岸的燈火獨酌。

    夜已深沉,晚風拂過,河邊柳葉沙沙。原本河中絡繹不絕的畫舫遊人已盡然散去,秦淮河倒影着兩岸的燈火,月光瑩白,洋洋灑落在河面上,顯得格外溫柔。

    不解風情如薛遙面對此情此景也不忍打破,但他不打破總有更煞風景的人來打破,就在這時隔壁房間的窗戶也推了開來,一道清越的男聲響起:

    “薛左使,尋花問柳回來了?”

    薛遙側過臉一看,發現隔壁住的竟然是林境桓。林晉桓此刻正站窗口,好整以暇地望向自己。

    不知爲何,薛遙竟然想到了“捉姦在牀”這四個字,頓時覺得有些荒唐。

    也許是月色太美,也或許是晚風舒暢,薛遙今夜不想提那些孩子沒娘說來話長的恩怨情仇。他朝林晉桓舉了舉杯,笑道:“原來是林兄,可否賞臉共飲一杯?”

    林晉桓聞言臉色一僵,有些不自在地轉移話題說道:“飲酒就不必了,我是想同你商討一下明日的行程。”

    其實林晉桓事後想起了在芝芝家那晚醉酒後發生過的事,心裏罵了自己無數次飲酒誤事,甚至認真考慮過要不要殺薛遙滅口。但好在薛遙不提,他也裝作無事發生。不曾想此人今夜又拿出來撩閒。

    “你這人真不解風情,白白浪費這好酒好夜。”薛遙嘴上這麼說着,卻也不強求。他翻身坐在窗臺上,手裏依舊執着酒壺。他懶洋洋地靠在窗框上,掀起眼皮瞄了一眼林晉桓,說道:“又有什麼陰謀詭計,說吧。”

    林晉桓心下納悶,他有些不明白就憑薛遙這張吐不出象牙的嘴是怎麼在竹林境活下來的,還混上了左使的位置。也許過去他對殷婆婆的誤會太深,殷婆婆能容忍這貨多年,應當是一位豁達大度,明月入懷的女中豪傑。

    但他望着此時的薛遙,一時間林晉桓對原本想和薛遙商討的各種爾虞我詐的破事感到興意闌珊。他順着薛遙的目光望向河面上的點點河燈,沉默不語。

    薛遙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暖意從舌尖蔓延開。他當了半生的惡鬼,此刻有些喜歡人間的靜謐。

    不知是哪座樓裏的姑娘也剛從夢中醒來,難以入眠。隱隱的歌聲順着風一路停停走走,盪到耳邊。

    “終風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願言則嚏。

    曀曀其陰,虺虺其雷,寤言不寐,願言則懷。”

    ***

    第二天一早林晉桓就同沈照璧去巡查了九天門在金陵的事務,回朝朝樓後他就和薛遙準備出發前往江南。

    憑藉鬼修與關山玉的共感,若是沈照璧的情報屬實,到達江南時薛遙應當很快就能確認出善真和尚的具體方位。

    到時候如何讓這姓薛的老老實實地配合,着實需要費些功夫。林晉桓瞄了一眼此時正沒款沒形地倚圈椅上逗鳥的那個姓薛的,心裏想。

    林晉桓還沒想出個子醜寅卯,南柳突然神色匆匆地從外面走了進來。她附在沈照璧耳邊低語了幾句,沈照璧的臉色隨之凝重起來。

    “門主。”沈照璧回稟道:“在南麓書院發現善真的蹤跡。”

    原來南麓書院大約十日前來了一個雲遊和尚,此和尚與院長頗爲投緣,於是客居在書院,平日深居簡出,也沒有幾個人見過。沒想到今日突然傳出消息說這個和尚就是善真。

    林晉桓一愣,隨即問道:“善真不是在江南?”

    “即刻派人去探明。”沈照璧心知自己此番辦事不力,擡手行了個禮,隨即轉身出去了。

    林晉桓與薛遙一到金陵,就傳出善真在金陵城的消息,會是巧合嗎?

    “你怎麼看?”沈照璧離開後林晉桓問薛遙。

    薛遙總算放過了沈照璧那兩隻倒黴的畫眉,將鳥籠掛回到窗臺上。他坐着想了想,說道:“我沒有察覺到關山玉的氣息。”

    林晉桓仔細觀察他的神色,想要辨別他此話是真是假,但沒看出個所以然。林晉桓說:“莫不是你學藝不精感應不到吧?”

    薛遙沒所謂地聳聳肩,臉上分明寫了“你行你上”四個大字。他轉念一想,突然提議道:“閒來無事,不如我們也去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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