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鬼見愁的竹林境左使薛遙,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提着兩壇秋露白走在人頭攢動的金陵街頭。

    二人行至一座橋時被人攔住了去路,來者竟還是個老熟人。這位老熟人今日袞衣繡裳華冠麗服,由內而外都散發着珠光寶氣。

    “你是?”薛遙輕飄飄地上下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人,露出了疑惑之色。

    魏子耀方纔遠遠地就見到林晉桓和薛遙二人,好不容易從橋的另一頭趕上來正準備出言挑釁一番,沒想到先被薛遙一句話下了臉面。此紈絝是典型的好了傷疤忘了疼,此刻他早就忘了早上起牀的時候是如何哭爹喊娘,又鬥雞似地要朝薛遙撲來。

    好在這回他身邊的家僕機靈了些,在魏子耀發難之際齊齊飛身向前一撲,一左一右攔住了他。

    “滾開,都給小爺滾開。”魏子耀氣急敗壞地回身呵斥了家僕一番,強行掙脫了他們的桎梏。家僕們不敢真的和他動粗,只得順勢放了他。

    魏子耀又竄到二人面前叫囂道:“正想找你們算賬,沒想到就在這裏遇見了,當真是冤家路窄。”

    “如此,不知有何見教?”林晉桓這才分神睨了魏子耀一眼,姑且算是和顏悅色地問道。

    魏子耀見林晉桓的態度還算客氣,這才低頭從懷裏掏出一個物件,趾高氣昂地在林晉桓眼前晃了晃,說道:“這是我們魏家的傳家寶!現下被你們毀了,你們要如何賠償我的損失?”

    林晉桓屈尊降貴地掀起眼皮看向那傳家寶,瞬間像會髒了眼睛般地挪開了視線。魏子耀手裏握着一個金燦燦的大金鎖,鎖上有一隻豬。這隻豬的身上鑲滿了各種珍珠玉石翡翠,這奢華鋪張的架勢簡直像是魏子耀的親兄弟。

    只是眼下這張活靈活現的豬臉上,突兀地塌陷了一個大坑。

    薛遙也瞄了一眼,噗嗤一聲笑了,說道:“我道是什麼好東西。”

    魏子耀一聽不服,不依不撓地把大金豬往薛遙眼皮子下送,嘴裏不忘叫嚷道:“這是我娘留給我娶媳婦兒的,現在被你們這不長眼的弄壞了,你倆打算怎麼賠?”

    林晉桓已經沒有耐心追究這個豬到底是不是他弄壞的了,這個豬杵在他眼前他都覺得傷眼。林晉桓不耐煩地撥開魏子耀的手,道:“要多少錢自己去朝朝樓領,少陪了。”說着就要越過魏子耀走下橋去。

    “站住!小爺我是缺的是你們這點錢嗎?”和魏公子提錢,簡直是對他的羞辱。魏子耀轉身跟上林晉桓,手臂一攤攔在林晉桓面前,直接開始胡攪蠻纏。

    “哦?那你說要怎麼辦?”林晉桓停下腳步看着他,一幅悉聽尊便的樣子。

    魏子耀見林晉桓態度軟化,自覺此事成功了一半,他揚起頭來洋洋得意地說道:“我要你們給我的愛華道歉。”

    愛華大概是他那頭傳家寶豬的名字。

    林晉華聞言沒有應答,但他那張俊臉上此刻分明寫滿了:此人有病。

    薛遙見狀,無奈地嘆了口氣。他看場面僵持不下,決定當一個和事佬。於是他把兩壇酒都挪到左手,騰出一隻手朝魏子耀勾了勾,說:“你過來,我替林兄給愛華賠禮道歉。”

    魏子耀一聽薛遙肯服軟,立刻喜上眉梢。他小人得志般地朝薛遙走去,像一隻開了屏的花孔雀。可惜花孔雀剛走到薛遙跟前還沒來得及開始表演,就被薛遙一腳踹進了河裏。

    事發突然,魏子耀的狗腿子見狀紛紛跳下水去衷心救主,河裏一下子像下餃子似的撲騰着好幾個人。路上的行人見狀都紛紛圍到岸邊去看熱鬧,一時間歡聲笑語不斷,方纔擁堵不堪的橋面上一下子就寬敞了起來。

    “走吧。”始作俑者薛遙若無其事地往橋下看了一眼,招呼上林晉桓,二人繼續向前走去。

    ***

    朝朝樓內,沈照璧正在給林晉桓按蹺。平日裏彈琴寫詩的手指此刻正時輕時重地按壓在林晉桓的太陽穴上,指尖帶着月白的真氣。

    若是魏子耀見到這一幕,怕是要氣得當場上房揭瓦。

    那天麻散雖對身體沒什麼大影響,但藥效退卻後林晉桓的腦袋就開始疼得厲害。

    沈照璧邊給林晉桓梳理經脈邊偷偷打量着坐在一旁的薛遙,她的目光落在薛遙案前的秋露白上,頓時覺得自己的腦袋也跟着林晉桓疼了起來。

    沈照璧想着罷了,眼不見心不煩。她索性轉開視線,專心手上的事。

    林晉桓緊蹙着眉,眯眼躺在躺椅上,身體卻沒有放鬆下來。他的腦海裏一直在琢磨着今天的事。沈照璧這邊的探查結果和他預想的差不多。既然善真和尚在南麓書院的消息是假的,那麼善真和尚在江南的消息也不一定爲真。那下一步去哪裏才能找到真正的善真需得再行商議。

    今日還意外遇到了碧水山莊的人,先前他和薛遙就曾想到善真之事一出,會有不少人聞風而動。只是沒想到連碧水山莊這樣的仙門大族都會攪和進來。小長安寺一事遠比他預想中的複雜,需得傳信回去讓延清留一手準備。

    九天門與碧水山莊之間還有一些陳年舊賬要清算。

    另外這些假消息是誰放出來的。是誰在攪這灘渾水。能騙得動沈照璧和陸思空的消息定不是來源於市井流言,定是有人在故意做局。

    還有關山玉到底在不在善真身上。

    開雲寺的事,不知道延清查得如何了。

    沈照璧到底在瞎按個什麼玩意兒,這個長老到底還能不能行了?

    “不如我們直奔小長安寺,無論如何善真和尚總歸是要回去的。”

    這時有個聲音打斷了林晉桓紛繁雜亂的思緒,林晉桓回過神來,是薛遙在說話。

    “萬一善真沒能活着回去呢。”聲音從林晉桓的頭頂上傳來,沈照璧問道。

    “那拿到密鑰和關山玉的人也必會回小長安寺。況且善真沒那麼容易死,這禿驢活着可比死了有用多了。”薛遙接着道。

    沈照璧的內心不大同意,但她聞言沒有答話,想聽聽林晉桓是什麼意思。

    其實林晉桓也正有此意,薛遙的想法和他不謀而合,與其漫無目的地尋找,守株待兔是更好的選擇。

    於是他言簡意賅地說:“就按薛左使說的辦。”

    沈照璧一聽,衝着天花板翻了一個大白眼,露出了一副狐媚惑主,主上色令智昏九天門前途堪憂的絕望表情。

    林晉桓由於身體不適,顯得有些沉默寡言,沈照璧不知喫錯了什麼藥,今日一整天見着薛遙都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加上明日一早就要出發前往小長安寺,薛遙覺得對着這二位枯坐實在沒啥意趣,於是提早回房間休息了。

    此刻雅室裏只留林晉桓和沈照璧兩人。

    沈照璧心不在焉地在林晉桓頭上一頓瞎按,按得林晉桓心頭火起,正當他準備發作這位九天門長老時,沈照璧竟先嘆了口氣。

    這口氣嘆得林晉桓沒了脾氣,他想算了,再讓她表會兒衷心。

    可惜沈照璧完全沒有注意到林晉桓不虞的面色,她一口氣剛嘆完,沒一會兒又在林晉桓頭頂上幽幽嘆了口氣,一幅欲言又止的樣子。

    還沒完了?林晉桓終於忍無可忍地睜了開眼,問道:“沈長老,你想說什麼。”

    林晉桓的聲音將沈照璧嚇了一跳,她躊躇了一會兒,露出一幅“屬下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的樣子。她偷看了一眼林晉桓的表情,發現眼下不敢不講。於是沈照璧猶豫再三,終於還是開口道:“再相像的兩個人,畢竟也只是像罷了。薛公子雖然在一些地方確實很像他,但畢竟不是……”

    沈照璧幾句話把林晉桓給說糊塗了,她說的每個字林晉桓都聽得懂,但連起來就不知道她在胡言亂語些什麼。不過他確實發現今天沈照璧對薛遙的態度客氣了不少,沒了頭天夜裏的胡亂撩閒。

    這個薛公子的性格,眉眼,甚至是說話的語氣都和薛遙如出一轍,更別提那隻字不差的名字。今天林晉桓甚至還給他買了薛遙生前最喜歡喝的秋露白,簡直就是鬼迷心竅。不知道林晉桓費了多少心思才能找到如此相似的一個人,整日帶在身邊聊以慰藉。

    沈照璧想到這裏,有些不落忍。

    “您這樣找一個相像的人替代他,對薛公子來說也是不公。況且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相像的二人,別是別有用心…”沈照璧沒有主意到林晉桓一言難盡的表情,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喋喋不休。她一方面覺得十幾年過去了,有人能陪陪林晉桓也好,一方面又覺得要趁早斬斷這種妄念,自己的內心也有些掙扎。

    林晉桓聽了半晌總算弄明白了沈照璧在說什麼,一時間他覺得自己的頭疼得更厲害了,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當年力排衆議將她一手提拔爲長老,到底是對是錯。

    想了半天,他覺得還是要委婉一點提醒她。

    於是林晉桓發自肺腑地真誠地建議道:“照璧,答應我以後少看些風花雪月才子佳人的戲文好嗎。”

    沈照璧越想越覺得替林晉桓傷心,她已經無暇顧及林晉桓在說些什麼。

    門主真是個癡情的種子,她想,又幽幽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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