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遙答應帶重雪離開開雲寺,在離開之前,他找了一處背風的小山洞,讓她在裏面安心等待,自己要先去夜探一番開雲寺。

    開雲寺夜間的守衛更爲森嚴,薛遙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人不知鬼不覺地潛入寺中。

    開雲寺建築規模龐大,完全仿照了民間寺廟的格局,以中軸線自南向北依次有五座大殿,只是這大殿裏的佛像都被挖去了臉,露出了裏面灰撲撲的石頭。

    中軸線兩端整齊排列着數百間禪房,密密麻麻,甚是壯觀。薛遙探查了一圈發現,寺裏的男子關押在東側廂房,西側關押着重雪這樣的妙齡女子,東西之間隔着高聳的圍牆,並不能互通。薛遙避開巡夜的守衛悄悄潛進了一間禪院,無聲無息地捅開一間禪房的窗戶紙往裏望去,只見房內是一條大通鋪,鋪上橫七豎八地睡着數十人,有些甚至還只是五尺微童。

    薛遙的心開始後知後覺地難受起來,先前他在樞密院的檔案裏看見“三千條人命”時沒有什麼知覺,如今這數千條無辜的生命就這麼直白地擺在他的眼前,讓他覺得有些觸目驚心。

    薛遙縱身躍上圍牆,不願再看。

    重雪還等在寺外的山洞中,薛遙有些放心不下。於是他用最快的速度探查了一圈開元寺的地勢環境。他發現按照原先計劃的那樣帶着一隊人馬殺上九天門救人幾乎不可能實現。撇開能否成功上山不談,就算成功帶人馬進入開雲寺,此處地處天塹,他沒有把握可以帶着數千手無縛雞之人全身而退。

    只要九天門存在一天,這種罪惡就會繼續。想要救出囚禁在這裏的人,徹底了斷這數百年的殺虐,就得釜底抽薪,徹底拔掉九天門這根淬了毒的釘子。

    **

    天色將明,六相宮裏亮了一宿的燈總算滅了。秦楚綺屏退了左右,獨自一人持着一盞燈來到了蓮息堂。

    晉儀和延清依舊守在蓮息堂外,一夜沒有閉眼。秦楚綺將手裏燈交給晉儀,吩咐他二人先行回去休息,自己推開厚重的硃紅大門邁進蓮息堂。

    蓮息堂內常年燈火通明,七尊神像呈半圓狀依次排開,還未靠近壓迫感就撲面而來令人無法呼吸。

    林晉桓獨自跪在神像前,後背挺得筆直。

    秦楚綺走到林晉桓面前,只見他緊閉着雙眼,眉頭緊緊地鎖在一起,額頭上淌着細密的汗。林晉桓只是在神像前安靜地跪着,卻彷彿正在承受着什麼巨大的折磨,連秦楚綺靠近他都沒有發現。

    秦楚綺掏出絹子抹了抹林晉桓的額頭,柔聲說道:“你這是何苦。”

    林晉桓的眼皮微微顫抖着,一滴汗順着他的睫毛滴落在地上,瞬間消失不見。林晉桓艱難地睜開了眼睛望向秦楚綺,眼前的秦楚綺籠罩在詭異的燭光裏,一時間他有些分不清是真實還是幻境。

    半晌之後,林晉桓才輕聲說道:“孃親您來了。”

    林氏一族的血脈裏都終身伴隨着七邪之力,代代傳承,生生不息。只是這一家族人丁凋零,如今尚存的血脈只有林朝與林晉桓二人。這七邪之力與宿主相伴而生,隨着年紀的增長越發霸道。林晉桓年紀尚輕,平日裏又隨身攜帶林朝給他的關山玉鎮壓魔氣,身上的七邪之力反噬得不算頻繁。但當他一進到蓮息堂之時,內府裏原本蟄伏的魔氣就像烈火裏又澆上油,直竄上他的腦海。

    此刻他正直面自己內心最直白的渴望,所有該想的不該想的,該做的不能做的,都在腦子裏反覆浮現。各種最陰暗,最骯髒,最貪婪,最卑劣的念頭,不斷叫囂着引誘着他蠱惑着他。他也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己的膽小,自己的自私,自己的怯懦。

    林晉桓覺得自己的腦海裏此刻只有一根弦在維持着最後的清明,這根弦一斷,自己就要立地成魔了。

    秦楚綺蹲下/身子仔仔細細地擦掉林晉桓額頭上的汗。她望着林晉桓緊蹙的眉頭,緩緩站起身,走到神像前上了一炷香。

    青煙嫋嫋升起,在煙霧繚繞中秦楚綺轉過身來對林晉桓說道:“娘一直都明白你的想法。”

    “你父親年輕的時候,何嘗不是這樣百般掙扎。”

    秦楚綺將香插進香爐,轉身向林晉桓走來:“晉桓,人都是自私的,當選擇權在自己手上的時候,想好好活着並沒有什麼錯。”

    秦楚綺的眉眼在煙霧中有些模糊。但她的話像一句魔咒,不斷撩撥着林境桓腦海裏脆弱的那根弦。在魔氣的反噬下,林晉桓陷入這種蠱惑中,險些丟盔棄甲。

    林晉桓強迫自己擡起頭,從這無邊的幻像中掙脫出來,他雙眼空虛地望着中間的那尊神像。林朝先前那幾杖當真下了狠手,毫不留情,林晉桓覺得自己渾身都在叫囂着疼痛。但片刻之後,林晉桓還是說道:“孃親,這就是兒子的選擇。”

    “請母親成全。”林晉桓說。

    秦楚綺來到林晉桓的面前,自己的兒子她很瞭解,但作爲母親她終究是不願死心。她和林朝表面上還是壯年,但確實已經不年輕了。活到秦楚綺這個歲數,很多事情都已然淡如雲煙不再重要。但她是個母親,是個凡人,她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平安喜樂地過好一生。

    “你捨得阿遙?”秦楚綺問道。

    林晉桓猝不及防地聽到薛遙的名字,一直在叫囂的魔氣像是突然發現了他的破障,鋪天蓋地向他襲來。林晉桓整個人不堪忍受地晃了晃,但很快又穩住了身形。若是平時的林晉桓定不會輕易袒露心跡。但他此刻被七邪折磨得幾乎潰不成軍。

    秦楚綺只見林晉桓沒有血色的嘴脣輕輕地動了動,他避開秦楚綺的目光,雙眼望向遙遠地虛空,艱難地吐出了三個字:“不捨得。”

    林晉桓此時臉上的表情讓秦楚綺這個當孃的覺得心痛難當。在她的印象中他的這個兒子總是神采飛揚,她從未在林晉桓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無望。秦楚綺不忍再看,她移開目光,平復了一下情緒,問道“那你爲何…”

    “孃親,不僅僅只有我貪戀這千丈紅塵。那數以萬計枉死的人,每一個都有自己放不下的東西。”

    直到這一刻秦楚綺知道自己徹底死心了,她知道自己和林朝做的一切嘗試都是徒勞。她隨着林晉桓的目光望向虛無的一點,訥訥道:“我原以爲他能留得住你…”

    “如果有下輩子…我…”在這一刻林晉桓的理智又回了籠,他驀然的閉上了嘴。

    林晉桓半生生性豁達,不知愁滋味。儘管他無比熱愛這人世間的車馬繁華,但他依舊可以肆意地活着,了無牽掛地離開。

    直到遇見了薛遙,薛遙讓他對人生有了嚮往,他第一次明白什麼叫捨不得,放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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