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梵音不是來自別處,正是善真帶着一衆師兄弟圍坐在藏經塔下誦經。

    善真被押下塔後不久,藏經塔便自內封閉了起來。之後塔頂金光大盛,空中隨之出現了淨明的影象。

    這殘影是淨明大師生前最後一抹神識所化,並非實體。影中的淨明一身白袍,面容肅穆冷峻,一如往昔的模樣。

    淨明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虛空:*“大慈大悲愍衆生,大喜大舍濟含識,相好光明以自嚴,衆等至心皈命禮。”

    弟子們如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涌來,紛紛跪倒在藏經塔下,跟隨着淨明一起誦讀《大懺悔文》。

    善真被同門架着按倒在塔下的時候,正好聽見淨明波瀾不驚地說道:“吾已罪孽深重,魔障難消。”

    “現將住持之位傳於善真。”淨明的目光隔着無法逾越的時空,落在善真的身上。

    善真身上的禁錮瞬間卸去,他直起了身體仰頭看向師父。直到這一刻他纔對師父的故去有了實感。

    淨明繼續說道:“今日之後,封閉藏經塔,任何人等不得踏入。”

    “師父!”善真掙扎地站了起來,試圖走向淨明。他清楚地明白封閉藏經塔意味着什麼。

    此時的淨明不過是一抹殘影,並無真正的意識。和尚對周遭的事物毫無反應,繼續一字一句地說道:“將吾之骨殖鎮於無悔臺下,從此不入輪迴,永世不得超生。”

    淨明最後的神識消失後,善真不顧長老們反對執意闖塔。淨明對此好似早有預料,任憑善真方法用盡,終是無功而返。

    藏經塔就這麼封閉了起來,上千修士自此消失匿跡,小長安寺外被仙門各家圍堵得水泄不通。

    善真並不理會寺外的嘖有煩言,日日帶着弟子在塔下誦經。

    直到今日塔門毫無預兆地洞開,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藏經塔內走出了兩個人。

    善真驚喜交加,站起身快步迎向二人:“林施主,薛施主。”

    林晉桓與薛遙看上去與之前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當善真來到二人面前時,他看到林晉桓的額間有一道刀影一閃而過。

    善真的心裏有片刻的驚詫,但很快便化爲了然。

    自林晉桓與薛遙之後,陸續又有不少人從塔裏出來。當最後一個人出塔之後,這座矗立了千年的古塔在衆人面前轟然倒塌。

    塵土飛揚中善真沉默地站着,直至最後他都沒有等到善忍的身影。

    也許善忍直到最後一刻才意識到,師父不是將小長安寺的下一個百年託付於他,而是選他當這枚棄子。

    於是他選擇了留在梵淨陣內。

    ***

    善真的禪房中堆滿了佛經古籍,幾乎讓人無處下腳,屋內起居用度簡陋粗曠,樸素得不像是一寺之主的住處。

    薛遙和林晉桓二人與善真面對面坐着,桌上的破油燈忽明忽暗。

    “來龍去脈便是如此。”善真將手中的佛珠輕輕置於桌案之上。

    此事與薛遙林晉桓先前的猜測所差無幾,淨梵陣確是淨明所布。淨明親手用自己的隕落設下了開端,讓人一時說不清他是對別人殘忍還是對自己決絕。

    善真動手撥了撥燈芯,禪房內瞬間明亮了些。他放下剪刀,平靜地說道:“我早就告訴過二位,師父乃是自行離去。”

    關山玉與《不通語集錄》是淨明故意放出的餌,善真尋求林晉桓幫助乃淨明授意,甚至連林晉桓會藉此機會大做文章都在淨明的計劃之內。

    淨明藉以“託孤寄命”之名,將善真回寺的計劃全盤託付於季寧。季寧這位摯友果真“不負重託”,引得各路別有用心的牛鬼蛇神紛紛出動,將所有“惡濁”齊聚於小長安寺。

    緊接着淨梵陣出,畫地爲牢,爲的是伐毛洗髓蕩去滓穢,重塑天下正道。

    林晉桓對淨明此舉不敢苟同:“此乃執妄,無可渡幾,奈可渡人。”

    薛遙盯着桌上的一本《往生咒》,說道:“他妄想匡正道途。”

    百年來九州大道凋零,早已不是先賢苦苦追尋的道。人人苦求的並非澤被蒼生,而是凌駕於萬物,甚至不惜荼毒衆生來換取自身的福祉。薛遙能明白淨明和尚的憤怒與失望,但他滌垢洗瑕之後的人間,是否就是天下想要的大道?

    善真沒有爭辯,他只是想起師父圓寂前的一夜。那夜淨明難得沒有做晚課,早早將善真打發回去休息,自己獨自對月參禪。

    善真離去前聽見師父像是在與誰交談,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個時候的淨明說:沉痾難起,唯大涅槃是所歸去。

    “對了,還有一件事想問你。”薛遙想起了另一件他耿耿於懷的事:“塔裏的那把刀是怎麼回事?”

    善真問:“刀?”

    薛遙三言兩語將蓮花臺前發生的事對善真說了一遍。

    善真看向一旁沉默不語的林晉桓,說道:“不知林施主可還記得,不久前貧僧在小鵲山曾允諾,若你順利帶我回小長安寺,我便告訴你兩件事。”

    林晉桓當然記得,這兩件事一件關於關山玉,一件關於弒神刀。

    “這關山玉一事對你來說想必已經不重要了。”善真擡眼看了一眼薛遙,繼續對林晉桓說道:“藏經塔從來不曾有過《不通語集錄》,千百年來塔中鎮守的一直都是弒神刀。”

    弒神刀,有貫穿三界之能,上可殺神,下可屠魔。

    善真的話讓林晉桓有些驚訝,不由得擡手撫上自己的額間。薛遙的目光也看向了林晉桓,林晉桓的額上早已平滑如初,看不出任何異常。

    善真看出了二人臉上的疑惑,解釋道:“如今弒神刀已經認了主,今後它便屬於你了。”

    林晉桓此行確實是爲了弒神刀,但未曾想竟陰差陽錯拿到手。林晉桓對此仍然感到不解:“依你所言,弒神刀一直以來爲小長安寺所鎮守,今日怎會突然認我爲主?”

    “誰知道呢。”善真垂眸望向桌上的佛珠,微微笑道:“大抵是師父對破陣之人的期願吧。”

    三人又閒談了片刻,林晉桓與薛遙二人便起身與善真拜別。小長安寺此番確實給林晉桓惹了些麻煩,但淨明已去,各大仙門怎肯善罷甘休,接下來不免會給善真生出不少的事端,他也沒什麼興趣再摻上一腳了。

    善真親自將二人送至天王殿外,薛遙便讓善真留步:“回去吧,小和尚。”

    善真雙手合十對二人行了個禮,道:“此番多虧二位相助才未釀成大禍,林施主,薛施主,後會有期。”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