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晉桓跪在刑堂中,手中燃着三炷清香,堂上林朝與秦楚綺的牌位並排而立。

    “他回來了。”林晉桓輕聲說道。

    在薛遙的身份大白前,林晉桓尚且可以自欺欺人,放任自己流露出一點點真心。不着痕跡的在意,小心翼翼地靠近,甚至因爲薛遙一心想從他身邊離開發過一回脾氣。

    但隨着二人將話說開,無法逾越的前塵往事又橫亙在林晉桓面前。屠門派之仇,弒雙親之恨,無一可以輕易揭過。

    林晉桓擡頭望着父母的靈位,平靜地說道:“但我決定原諒他。”

    這句“原諒”是林晉桓苦熬了十數年的心頭血,不吐傷及肺腑,眼看要病入膏肓。吐出來又如拔筋換血,需得捨棄一身廢骨。

    “是兒子不孝,無法替父親母親報仇血恨。”

    “待四合印一事結束後,他便天高任鳥飛,我亦不再出迦樓山半步。”

    至於其他…

    林晉桓俯下身,深深地磕了個頭。

    放開薛遙也是對林晉桓自己的救贖,他無法說服自己靠近,也再也不能承受失去的折磨。他發現人真的是慣會得寸進尺,心願得償之後,便會想要更多。

    但兩人之間,早已被撕扯得血肉模糊,那是無法被收拾的殘局。

    趕往刺桐的路上林晉桓甚至動過一個不該有的念頭,他想讓善真封存薛遙的記憶,繼續掩耳盜鈴地將這竹林境左使留在身邊,

    好在他還未將這個念頭說出口,理智便回了籠。

    這時門外傳來三聲叩門之聲,林晉桓起身將手中的香插在案前的香爐中,推門走了出去。

    林晉桓見到延清一人候在門外,問道:“晉儀呢?”

    昨日三人商定今日一同前去開雲寺。

    延清道:“她昨夜研究了一宿的四合印,似是有所發現,天沒亮就去找秦谷主了。”

    林晉桓瞭然道:“那我們走吧。”

    延清點了點頭,領着林晉桓往開雲寺走去。

    開雲寺就像是埋藏在深山中的死牢,無論九州上下如何風雲變幻,寺中的人們都不諳世事地活着。

    林晉桓與延清並肩立在鐘樓之上看着腳下來來往往的人羣,這裏是開雲寺的最高處,站在這裏放眼望去,腳下的一切都顯得那麼渺小。

    幾個年紀小的孩子在天王殿前嬉笑打鬧,引得少年人在一旁捧腹大笑。若不是四周的院牆高聳守衛嚴格,這裏反倒有些許世外桃源的意味。

    林晉桓面無表情地看着幾個守衛上前驅散玩鬧的人羣,歡笑之聲戛然而止。如今再面對這樣的場景,林晉桓的心中早已毫無波瀾。

    “這段日子秦谷主已將開雲寺人的死因查明。”延清打量了一眼林晉桓的神色,對他說道:“死者都是中了一味叫合息散的毒。”

    林晉桓移開視線,雙眼在瞬間恢復了活人氣。他疑惑地問道:“合息散?”

    “正是。”延清繼續說道:“其實說死者不大準確,這些人並沒有死。此毒出自南召,只需少許便可在瞬息間使人氣息全無,脈象漸隱體溫消失,與屍體無異。”

    此事確實有些蹊蹺,但也不是什麼新鮮的花樣,林晉桓的指節輕輕叩擊着欄杆道:“可有派人去埋屍之地查過?”

    延清如實答道:“去了,原先的棺槨中早已空空如也。”

    “看來是有人暗渡陳倉,借假死之名救他們下山。”林晉桓心中有了計較:“中毒之人可有共通之處?”

    延清對此早已做過調查:“並無,皆來自九州各地,互相之間並無關聯。秦谷主親自對開雲寺進行了一番徹查,沒有查出毒物,但也再無中毒的消息傳來。”

    林晉桓問:“前後一共有多少人身中此毒?”

    延清答道:“自你前次下山後,寺中又陸續發現了不少中毒者,最後一共是五百四十二人。”

    林晉桓看向層層疊疊的院牆,沉吟道:“問題的關鍵應當就在開雲寺之中。”

    負責守備的弟子這個時候接到了門主駕臨的消息,霎時間如臨大敵,原先寺中四散的人羣已全部回到禪房之中,寺中恢復了死氣沉沉的寧靜。

    延清繼續說道:“依我看來,開祭在即,最重要的是保證祭典萬無一失。”

    “此事不可大意,需繼續暗中徹查。眼下雖已平息,但事情不會這麼簡單,我擔心佈局之人留有後手。”林晉桓又問道:“大祭一共需要三千人,是否全數準備停當?”

    延清道:“已將人數補齊,此次多準備了一百餘人,以備不時之需。”

    “很好。”林晉桓點了點頭,眼中沒有任何溫度:“加強各方守衛,不可重蹈十五年前的覆轍。”

    ***?

    就在林晉桓與延清去開雲寺的時候,延清口中一早就去找秦柳霜的晉儀此刻正領着薛遙走進蓮息堂。

    蓮息堂是迦樓山禁地,平日裏不可擅入。今日這裏卻人來人往,不少門人在堂中忙忙碌碌。

    曾經化爲一片廢墟的大殿早已恢復了往日的莊嚴肅穆,那七尊神像巍然聳立在堂中,眼裏無悲無喜,一如往昔。

    隨着晉儀的到來,堂中的門人放下手中的活,紛紛俯身朝二人行了個禮,接着便如潮水般悄無聲息地退下。

    一時間蓮息堂內僅餘下薛遙與晉儀二人。

    薛遙拾起一條門人留在這裏的佛番,打量了一眼,問晉儀:“晉儀姑娘,您這是何意?”

    晉儀沒有回答薛遙的話,自顧自在堂內繞了一圈。當她來到神像腳下時停下了腳步,問道:“薛公子,您猜,這蓮息堂內是在做什麼?”

    薛遙仰頭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神像,那七尊神像依舊頂着一張慈眉善目普度衆生的面孔,彷彿世間的一切善惡都與它無關。

    薛遙收回視線,眉頭微微蹙起。

    晉儀見薛遙不言語,緩步來到他面前,自問自答道:“十五年一次的大祭即將來臨,眼下自然是在做最後的準備。”說着她隨手抓起一把陶菊攤在薛遙面前,輕輕吹了口氣:“不久之後將會有三千條人命在此獻祭。你猜,今年的祭典將會由誰主持?”

    薛遙仰頭望着四散的花瓣。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端倪,身側的拳頭卻是鬆了又再次捏緊。

    晉儀將薛遙的反應看在眼裏,終於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意。她來到薛遙近前問道:“薛少使,這次…你打算怎麼做?”

    薛遙對晉儀一口道破他的身份毫不驚訝,他無端想起了翟西東血洗官橋村的那一夜,林晉桓一個人守着化爲灰燼的村子,刻了七天的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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