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遙在一陣劇痛中睜開眼,眼前是一片漆黑。

    他瞪着一雙眼盯着眼前的一片虛空,記憶似乎出現了斷層,他感到有些迷茫。

    疼痛是從手上傳來的,薛遙喫力地將手舉到眼前,隱約可以看出他的手指早已血肉模糊,指甲劈得不成樣子。

    他安靜地在黑暗中躺了好一會兒,雙眼才重新有了焦距。他似乎是在一個狹窄的空間中,腦袋的正上方是一塊木板,板上有深深淺淺的刻痕。

    是了,看到眼前的這一切,薛遙的意識逐漸回籠。他想起自己正被困在一個鬼見愁的棺材裏。

    他已經困在這裏好長一段時間了,今天與以往的每一天沒有任何不同。這裏沒有聲響,沒有光亮,沒有一年四季,沒有今夕何夕。

    但那又怎麼樣,無論如何他一定是要出去的。

    薛遙捂着腦袋半坐起身來,突然有無數的畫面從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渾身不由自主地顫了顫,一股從未有過的悲意幾乎把他釘穿。

    他似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終於,薛遙下意識地叫了一聲,猛地睜眼坐了起來。

    “林晉桓!”

    晉儀被薛遙突如其來的動靜嚇了一跳,手中端着的藥碗摔了個稀爛。

    “嘿,我說,您能穩重點嗎。”一手能放倒五個壯漢的晉儀做了個西子捂心的動作,剛剛冒冒失失地打碎了一隻碗的人來了個惡人先告狀。

    薛遙坐在牀上環視了一圈四周,意識到自己正在清心堂中。短暫的迷糊過後他已經全然清醒,薛遙一把攔住準備再去取藥的晉儀,問道:“林晉桓呢?”

    晉儀的表情肉眼可見地凝重了下來,她回身看向薛遙道:“先喝藥,喝完我帶你去看他。”

    薛遙狐疑地看着晉儀,晉儀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不得不讓人多想。

    於是他追問道:“他還活着嗎?”

    晉儀轉身重新取出一隻藥碗,平靜地說道:“你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

    聽到晉儀這麼說,薛遙那顆心越發不上不下起來。他一把掀開被子翻身坐起,骨頭縫中鑽出的疼痛又將他重新拍回到塌上。

    “我這是怎麼了?”薛遙仰躺在牀上,安靜地等待這波劇痛過去。

    晉儀對薛遙的態度緩和了許多,她一手端着藥碗,另一手掛着件大氅來到薛遙面前,道:“你已經昏迷了三個多月了,身上還沒好利索。”

    她將大氅扔在薛遙的身上,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瞥向他那雙受傷尤爲嚴重的手。

    薛遙將自己那雙包成糉子的手舉到眼前仔細端詳着,半晌後吐出幾個字:“他是不是和那個什麼邪神一起死了。”

    七方邪神確實已不存於世,任誰都沒有想到有一天上古邪神就這麼命喪弒神刀下。七邪隕落的這天,九州各地都出現了各種聳人聽聞的異象。深淵之中爆發出的驚天魔氣幾乎把山上的所有人掀到山腳,連九天門都險些被夷爲平地。

    直到七日之後魔氣散盡,衆人才得以重返蓮息堂。屹立千年的蓮息堂已不復存在,滿目瘡痍中尋不到一絲活人的氣息。

    晉儀並不死心,不眠不休地找了一天一夜,終於親手在一堆廢墟中挖出了薛遙。

    那時的薛遙不知是死是活。他渾身是血,身上沒有一塊好肉,那雙血肉橫飛的手仍然死死拽着林晉桓不放。

    念及至此,晉儀有些不忍再想。她趁薛遙更衣的空檔,先一步推開了房門。

    大雨初霽的天空格外晴朗,晉儀望着天邊的各色雲彩,無聲地嘆了口氣。

    林晉桓此刻正在秦柳霜的藥王殿。藥王殿離清心堂有些距離,薛遙臉上不動聲色,腳下的步伐卻比晉儀還快。

    二人到達藥王殿的時候秦柳霜正在給林晉桓醫治,晉儀原以爲薛遙會不管不顧地衝進去,沒想到他只是剋制地候在門外。

    薛遙倒不是晉儀以爲的那麼沉着冷靜,他此刻只是有些“近鄉情怯”。

    門外看不到林晉桓的臉,只能隱約看見被子外的一隻手。那隻手修長蒼白,毫無生機。

    不久之後秦柳霜起身走了出來,他見薛遙站在門外也不驚訝,只是淡淡地招呼了聲:“進來談。”

    晉儀熬過一開始的歇斯底里,又經過了三個月的平復,情緒好不容易穩定了些。眼下她不願再徒增傷心,於是胡謅了個藉口先行離去。

    薛遙獨自一人隨着秦柳霜走進這陌生的房間。

    林晉桓的樣子一如往常,似乎只是安靜地睡着了。但薛遙明白他這人這些年來淺眠得很,斷然不會睡得如此無知無覺。

    秦柳霜開門見山地將林晉桓的情況交代完,剩下便是漫長的沉默。他見薛遙盯着塌上的林晉桓遲遲沒有說話,索性認真地打量起眼前這個人。

    他與薛遙的交集其實不算少,只是此人每次不是昏迷便是中毒,到後來乾脆就是死了,所以他對薛遙其人還是有些好奇。

    薛遙眨了眨眼,移開目光,開口問秦柳霜道:“秦谷主的言下之意,林晉桓並沒有死,但也不算活着?”

    “正是。”秦柳霜收回漫無邊際的思緒,繼續說道:“數月前他便同我提及弒神刀一事,我想你早已知曉他們一族與七邪的關係,那次他便是託我在七方邪神魂滅之後替他固魂。”

    薛遙此前聽晉儀說過這件事,七方邪神魂滅,林晉桓也會跟着吹燈拔蠟。

    秦柳霜繼續公事公辦道:“我早已同他言明,此法過於異想天開。固魂之術幾無成功先例。這些年因爲你的緣故...我對此術有些許心得,但把握不到一成。”

    一成把握就敢胡來。薛遙看着林晉桓人事不知的臉,心想:當真膽大妄爲。

    說到此處,秦柳霜也面露疑惑之色:“固魂一月之後,我已確定施術失敗,但不知爲何,至今他仍有一抹神識不滅。”

    在這之後,薛遙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說話,就在秦柳霜準備派人送他回清心堂的時候,薛遙突然沒頭沒尾地笑道:“他不敢。”

    這一笑讓薛遙的那雙眼睛瞬間恢復了生氣,接下來秦柳霜便聽薛遙問道:“他若是一直這樣醒不過來,會如何?”

    秦柳霜說出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人死燈滅。”

    薛遙轉身看向秦柳霜,那雙眼睛清亮得很,眼神中沒有絲毫猶疑:“怎麼做才能救他。”接着薛遙補充道:“只要你說,我都能做到。”

    這一幕讓秦柳霜恍然想起當年巫醫谷中的林晉桓,當時的他也是這麼堅定。但眼下林晉桓顯然沒有薛遙的好運氣,他不得不親自打破薛遙的妄想。

    秦柳霜說:“別無他法。”

    薛遙聞言不再言語。他的臉上雖看不出端倪,秦柳霜卻覺得他的肩膀微不可察地垮了下來。

    “告訴你一個,唔,算好消息吧。”秦柳霜組織了一下語言道:“四合印已解,也算因禍得福。”

    薛遙聽懂了這言下之意,對四合印而言,林晉桓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秦柳霜最後道:“如此看來反倒不算是最壞的結果,一魂猶在,便是希望。”

    “您說得對。”薛遙回過神,他整個人在這瞬間又鮮活了起來。薛遙擡起林晉桓的一隻手放進被子裏,又放下牀頭的紗簾,道:“他欠我的事多着呢,就算進了閻王殿,也要給我滾回來。”

    沒過多久薛遙便與秦柳霜道別,獨自回了清心堂,臨別前還鄭重地道了聲謝。目送薛遙離去的時候,秦柳霜想起不久前他與林晉桓之間的一次談話。

    當時的秦柳霜有些不解地問林晉桓:“九天門已與邪神共生數千年,你爲何執意要弒神?”

    “這本就是我的初衷。”那時林晉桓正耐心地解着康回腳上的一隻信筒:“再說這迦樓山我早就待煩啦,我想盡早解決這些破事,好好和他在一起。”

    山中的日月如白駒過隙,轉眼又過了數月。早已被延清放回京城的肖沛又來了一趟迦樓山,抱着薛遙大哭大笑了一場。

    薛遙的身體稍微恢復了之後,便將林晉桓帶回清心堂自己親自照理。除了偶爾下山一段時日,他幾乎閉門不出。

    如今九天門的事務全權由延清代爲掌管,延清一介書生,書生最大的特點就是愛和別人講道理,但魔道中的事哪有那麼多道理可講?於是各種教務將他折磨得叫苦不迭,連晉儀都跟着遭了殃。

    這天延清在六相宮同人“思辯”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回到三昧草堂歇一口氣。他剛踏進前廳,便見下山有段時日的薛遙此刻正大馬金刀地坐在堂上。

    不知這薛遙用了什麼手段,一屋子的弟子小童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延清自己平日裏都捨不得用的各色稀罕物件,被徒弟們像是獻寶似地輪流捧到薛遙面前。

    薛遙一副啥也瞧不上的樣子,睨着眼挑挑撿撿,終於在一堆寶貝中挑了一杯銀絲水芽,接過抿了一口。

    “再怎麼說現如今我也是代門主。”面對此情此景,延清感到頭疼欲裂。他也顧不上代門主的體統,一屁股坐到薛遙身旁,無比誠懇地說道:“您能稍微尊重我一下嗎?”

    薛遙放下手中的茶盞,展顏對延清最心愛的女弟子笑了笑,小丫頭的臉肉眼可見地紅到脖子根。

    延清暗地裏磨碎了一口牙,沒好氣地想:呸,一羣沒出息的東西。

    待薛遙慢條斯理地喝完了手中的茶,這才起身對延清說道:“我有辦法可以救他了。”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