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瞧着天色漸暗,大雨仍沒有減小的趨勢,小鶴立在一旁看了眼密集的雨線,小聲問:“小姐,咱們當真不管葉公子的死活?”
“只是淋淋雨,又不會死人。”
“可是……葉公子瞧着身子骨不像很硬朗的樣子……”
忒白淨斯文,一陣風就吹倒了似的。
顧喬的目光從戲本子上移開須臾,淡淡道:“那又如何?他既然跪了,自然就曉得可能會有什麼後果。”
小鶴似懂非懂地應了聲。
直到天色全黑,葉章崇仍然跪在雨幕之中。
來往路過的人無不側目,得知他與寨主的關係,饒是再熱心腸的人也不敢輕易去扶他起來。
——同父異母的妹妹都無動於衷,他們一干旁人又操這麼多心做什麼,沒得自討沒趣。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徐容擎了把青傘經過,駐足在了葉章崇面前。
見他面色慘敗,毫無半點血色,身形晃晃悠悠,一軟便歪倒在了雨水之中。徐容蹙了蹙眉,看了看聽花苑緊閉的大門,俯身將人撈了起來,丟到了莊大夫家裏。
“無論如何,不能讓人就這麼死了。”
正與老妻下棋的莊大夫:“……”
下雨天也不讓人清閒清閒。
雨下了一整夜,地上已經積了沒過腳踝的水,可雨勢絲毫未減,反倒越下越大。臨近晌午時,寨中多處積水嚴重,顧喬這才意識到有些不妥。
猛虎寨本就建在半山腰,地勢垂高,不易積水,可此時卻積了小腿高的水,可想而知,山下的水災有多嚴重。
她當即命人帶上充足的雨具乾糧,派遣了十數人下山,查看山下百姓的情況。
見她換了雨靴蓑衣也要一起下去,連斐本想出聲阻止,但他也知曉顧喬的性子,已然決定好的事便不會改變,便道:“我也跟着一起去吧,多個人多個照應。”
顧喬知道他的身份,緊要關頭,狼妖自然比尋常人更厲害,便點頭答應:“好。”
一行人下了山,果不其然山下水患更重,雨水不僅沖垮了河提,近河的人家房子都有大半泡在水中。
看着流連失所哀嚎哭泣的百姓,顧喬心中很不是滋味,但天災難躲,她能做的也只是盡力幫忙。
一行人先是將困在水中的百姓救到高地上,儘管天氣仍熱,但在雨水中浸泡太久,許多人的臉色也漸漸涼到發白。
顧喬讓人在一旁支起雨棚,燃起篝火,又煮上熱騰騰的米粥,直到將山下被困的百姓全都救出來時,天上烏雲密佈,雨仍然未停。
看着瓢潑大雨,顧喬不禁蹙起了眉頭。
往年梧城夏日也頗多雨水,只是未曾像近幾日,下起來便沒完沒了。
將遭受水災的百姓一一安置在了寨中後,顧喬與連斐撐着傘立在山峯上。
山脈綿延,青色鬱郁,雨霧瀰漫,飄渺壯闊,如畫中仙境一般。
顧喬輕嘆一口氣:“景色雖好,卻着實沒心情欣賞。”
連斐將傘全然籠在她身上,拭了拭她微溼的鬢邊,道:“喬喬不必過於憂心,雨總會停的。”
“近日雨水連綿,你家中會不會也遭了水災?”顧喬凝視着他漆黑的眉眼,佯作不經意,“畢竟也是在深山裏,你外婆想必也上了年紀,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
她頓了頓:“你要不要回家去瞧瞧?”
連斐轉過臉直盯着她:“喬喬這是在擔心外婆?”
顧喬咳了咳:“算是吧……”
說來也怪,自從那日在崖底回想起她與連斐的洞房情景時,腦海中便時不時地會浮現出一些其他的破碎畫面,最多出現的便是連斐,其次便是一位滿頭銀髮的慈祥老婦人,笑容可親,待她極好。
那一定便是連斐的外婆了。
即便知道她也是狼妖,但顧喬卻對她毫無懼意,如同對連斐一樣。
哪怕是第一次知曉他的真實身份,她也從未覺得害怕過。
耳邊傳來少年清朗的笑:“喬喬放心,外婆神通廣大,自然不會有事,若是她老人家知道你如此惦念她,一定要高興壞了。”
顧喬耳根微熱,看了眼雨幕下的山巒,道:“天快黑了,音音要鬧着找人了。”
“她很乖,再說還有雪球陪着她。”
連斐看向顧喬,伸出手:“雨水溼滑,當心摔跤。”
顧喬怔了怔,遲疑地將手放到了他的掌心,下一瞬便被他緊緊握住。
十指相扣,她清晰地感受到他掌心的溫熱與乾燥,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牢牢地將她的手包裹着。
心口突突急跳了數下,顧喬一瞬間有些懷疑,連斐此時握住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怦然失控的心。
莊大夫妙手回春,將葉章崇從鬼門關拉了回來。
他本就文弱,又淋了大半日的雨,膝蓋跪得紅腫不堪,又浸了水,風寒加上炎症,整個人直昏迷了一天一宿,直到傍晚才醒了過來。
顧喬得知此事時,臉色並無什麼變化,略微沉吟:“既然人醒了,待他能下牀走路了,就將人打發了吧。”
寨主的態度如此堅決,其他人便也不會多說什麼,本來就因爲雨水不斷,山下受災的百姓越來越多,他們忙着救人還來不及呢,更沒閒心操心這些。
是以葉章崇在莊大夫的小院裏養了兩三日的病,卻再也未能見到顧喬一面。
他也曾拖着病體去見了顧喬的乳母一面,那位媽媽看着和善,可對他卻沉着臉,冷言冷語,使得葉章崇倍感尷尬。
趙媽媽自然將此事告訴了顧喬,顧喬柳眉微挑,以爲這位便宜哥哥碰了一鼻子灰,自然知道進退,興許明兒就收拾包袱走人了。
可葉章崇比她想的還要臉皮厚,明明傷養得差不多了,卻仍然賴在莊大夫家不走。顧喬雖然有些不耐煩,但寨中事多,她也就一時懶得管他。
近日因水災的緣故,寨中多了許多老弱婦孺,患病染疾的人不少,莊大夫忙得腳打後腦勺,兩個小藥童也忙得腳不沾地,這葉章崇便捲起衣袖給人診起脈來。
“葉公子還會岐黃之術?”
葉章崇輕笑道:“略通皮毛。”
莊大夫在一旁看了半晌,見他問診寫方皆十分老道,用藥亦十分溫和審慎,定然不只是略知一二那麼簡單,不禁對他有些刮目相看,當下便與他切磋起醫術來。
葉章崇此時大病初癒,帶着幾分病弱的我見猶憐,謙謙君子如竹如玉,又斯文俊秀,又看的一手好病,說話又溫聲細語格外好聽,如此斯文郎君誰不喜歡?
因此,莊大夫桌案前排隊的病患便少了許多,他捋着鬍鬚笑着搖了搖頭,提筆寫下藥方。
梧城水災嚴重,饒是縣令早已命人疏浚河道加固河堤,但洪水還是灌進了城池之中,致使城中房屋多數浸泡在水中,受災百姓流連失所哭嚎震天,整座城陷入陰霾。
大多數豪紳富戶本是事不關己地站在幹岸上,但見他們向來視爲匪類的猛虎寨,全寨上下都忙着救人,寨主那麼一個妙齡少女亦忙得身形狼狽,是作秀也好,僞善也罷,他們是當真救了許多人。豪紳富戶們面色訕訕,便打開朱門,施粥贈藥、安置災民。
——他們總不能被一個土匪窩給比了下去!若不然以後還如何在梧城立足?
大雨直下了七八日,天似乎是漏了一般,顧喬看着不遠處黑壓壓的烏雲,只覺渾身疲憊不已。
密林裏,腳邊燃着篝火,頭頂上是單薄的雨棚,噼裏啪啦的雨點聽在耳裏,越發顯得暮色寂靜。
連斐將一碗熱騰騰的湯端到了她面前,溫聲道:“喬喬喝碗雞湯吧,你這幾日都沒歇息好。”
顧喬接過碗,小口地喝着湯,目光落在少年臉上時倏地愣了一下,“你的臉色怎麼如此蒼白?”
“唔,沒什麼。”
見他眼神閃躲,顧喬連忙將碗放到一邊,捉住他的手腕,急聲問:“你怎麼了?可是有哪裏不適?”
不遠處的徐容、周維陽聽到顧喬的聲音看了過來,連斐咳了咳,坐在顧喬旁邊,低聲道:“我只是……泡了個冷水澡罷了。”
顧喬愣了愣:“冷水澡?”
近日因爲總是下雨,天氣似乎提前進入了秋季,中午不再炎熱,早晚還有幾分涼意。
眼睛眨了眨,目光下移,落在他兩手交迭處,似遮掩,卻更是此地無銀。
顧喬舔了舔脣,舌尖瀰漫着淡淡的雞湯味兒,小聲問:“你那個……還沒過去?”
連斐輕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爲何遲遲沒結束……”
篝火映在臉上,他漆黑的眸子凝視着她,涌動着熾熱又剋制的光芒,看得顧喬呼吸一緊,心跳快了幾分。
她做賊心虛地看了眼四周的寨中兄弟,伸手勾了勾連斐的指尖,聲若蚊蠅:“等會兒裝藥材的馬車裏見。”
連斐愣了一下,爾後脣角翹起:“喬喬……”
他只是低低喚了一聲她的名字,卻讓起身的顧喬小腿一軟,被連斐扶住。
幸好夜色深濃,沒人看見她瞬間紅透的臉。
連斐除外。
指尖不經意地滑過她細軟的腰肢,他如願以償地看到少女瀲灩的杏眸圓睜,似嗔非嗔地瞪了他一眼。
連斐驀地想起曾經看到過的一句戲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