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盧沅光的話,皋宜郡長史的面色慢慢難看起來。
其他朝臣也逐漸醒悟,方纔那年輕人言辭雖然懇切,但多是泛泛之談,等盧沅光把數據切實地列出來後,便顯得格外站不住腳。
王齊師笑:“盧侍郎果然博聞強識。”
盧沅光微微欠身,表示不敢當。
她也是世家出身,此前多少有點不擅實務的毛病,原本就算能想到這些事,思路也不至於那麼清晰,今天之所以會表現得如此出色,主要還是受天子的影響。
溫晏然喜歡把不同年份的數據列出來對比了看,還常常提問,盧沅光一開始也不是都能答上來,幸好天子寬宏,沒有因爲她業務水平不夠就加以責備。
在盧沅光看來,與之前御前奏對的難度相比,今天那位郡長史的口才其實也就一般……
皋宜郡的郡長史自然發現事情不妙,卻還是沒有改變口風,硬着頭皮道:“世情複雜,令君不可只看紙面數字。”
溫晏然隔着屏風笑了下,覺得這倒算是一句真話,只是不太適合放在現在這種場合。
盧沅光一甩袖子:“不以歷年奏報爲準,難道僅以你二人口中所言爲準麼?”
皋宜郡的郡長史直起上身,昂然道:“令君若是不信,可請人卜之!”
“……”
經過一段時間的學習跟適應,溫晏然已經不是剛來那會的兩眼一抹黑狀態,她知道對方提議用占卜來得出結果,不是小看朝中大臣的智力水平,而是因爲這的的確確就是當前時代用來確定事情真相的常用手段。
換在旁的時候,朝臣們不會多想,不過昨天才因爲玄陽子的事情遭遇了天子的教育,今天一早又迎來了袁前太傅的批評,很難不因此發散思維。
盧沅光也是蹙起了眉,冷冷地盯着那位郡長史,片刻後道:“足下所說的請人卜之,莫非是打算請國師爲卜麼?”
皋宜郡長史:“天下皆知,若非國之重事,不可請卜於天桴宮,想來京中能人衆多,不若擇一賢者問卜。”
盧沅光聽到此處,心中更是明白,倘若事情真的發展到靠求神問卜來判斷結果的地步,而那位玄陽子又還活着的話,那多半得被推薦上來幫忙占上一卦。
“既然足下言之鑿鑿,那敢問皋宜郡中,共有多少災民?”
皋宜郡長史:“流離失所者,越有兩萬餘。”
屏風後的溫晏然單手支頤。
皋宜郡十七萬人口,兩萬餘災民,單從數字上看已經很多,而且這個時代的人聚族而居,族羣人數越多,抗風險能力也就越強,按照那郡長史的說法,假若有兩萬人流離失所的話,等於說大部分家境貧寒的小戶人家都沒能抗住此次災難。
盧沅光:“那今年秋收幾何,賑災支出幾何?”
郡長史記不清楚,但盧沅光卻記得很明白,她朗聲道:“據你所言,皋宜郡今年秋收情狀反而較往年爲佳,縱使賑災有所耗費,又如何會導致兩萬流民?”
郡長史張口數次,卻都沒能發出聲音。
盧沅光向前躬身:“此人所言大有不盡不實之處,還望陛下明鑑。”
皋宜郡長史面色一片灰敗,在他身後,襄青郡長史索性用衣袖遮住頭臉,身體微微顫抖,一副無顏見人的模樣。
就在此時,一直冷眼旁觀的御史大夫賀停雲忽然快步上前,一把拉開對方的手臂,讓所有朝臣看清此人現在的模樣。
視野被屏風打了物理馬賽克的溫晏然將目光投向身側內官,後者也十分機靈地把殿中的情況小聲告知給了天子。
相比於一直侃侃而談的皋宜郡長史,被大部分人當做背景板直接忽略掉的襄青郡長史,那張嘴其實也沒閒着,他趁着同伴吸引了大部分注意力的時候,悄悄將郡中的文書取出,撕碎了吞入腹中,用實際行動提醒了溫晏然,現在約莫已經到了該喫午飯的時候……
賀停雲:“按周律,僞寫文書者,當罰爲官隸。”又道,“此人於殿上公然損毀文書,當加重一等。”
襄青郡長史先俯身一拜,然後才勉強道:“文,文書乃下臣所毀,一應處罰,下臣自受之,只望諸位令君莫要因此牽連太守。”
王齊師拂袖:“做屬吏的行徑狂悖,自然是上官的過失,況且你將文書吞入腹中,旁人便不曉得你來京究竟所爲何事麼?”向前一禮,道,“陛下明鑑,襄青、皋宜兩郡太守失德,臣請奏,派御史徵詣二者刑部。”
徵詣刑部,就是將人拿入獄中審問的意思。
王齊師是侍郎,職位清貴,平素也有人望,他一說話,許多朝臣都紛紛開口附議。
大臣們看着面前的雲母屏風,等待皇帝給出最終裁決,過了一會,後面纔有聲音傳出來——
“此二人御前無禮,壓入幽臺待審,至於皋宜、襄青兩郡之事,等午後再議。”
朝臣們在合慶殿中坐了一上午,骨頭痠痛的大有人在,恨不得立刻就能下班,還有些上了年紀的老臣因爲精神短缺,早就有些昏昏欲睡,王齊師關注了下同僚的情況,雖然有些遺憾於沒能立刻將對這兩位郡長史的懲罰措施定下,但也只能耐着性子先去解決午飯問題。
就在朝臣們還在成羣結隊地往部臺走的時候,溫晏然已經返回了西雍宮,她一面更衣,一面讓內官逐字逐句讀着唯一被保存下來的那份來自皋宜郡的文書。
今天的天氣雖然與往常一樣冷,但雪倒不是很大。
溫晏然在合慶殿坐了一上午班,不大想挪動,貼心的內官直接把食案擡到天子的寢宮中,池儀看着着這會已經快到午睡的時辰,估計皇帝喫不下太多東西,便幫着布了一碟子雞湯燉過的小青菜。
——在這個大棚技術沒有得到廣泛應用的年代,大冬天的喫一點新鮮的綠色蔬菜,不但不是苛待,反倒是富貴人家纔能有的待遇。
溫晏然吃了一點青菜,又喝了兩口肉羹,便令內官把食案撤下,漱了漱口,忽然道:“少府還在外頭跪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