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夫人,這是東南山腳處抓到的,她在採煜伽草,身上還有兩把刀。”流火恭敬地雙手承上雙刀,一雙骨節分明,飽經風霜的手接過。
“好刀,川字紋,看你的身形,是雙刀將軍爲你定製的?”孫夫人站起身,湊近地上的篝火,細細查看這兩把刀。
千照終於看清了她在的地方,這是一個曾經的礦洞,只放了一把簡陋的木椅,一張木桌,流火四人恭敬地站在一旁,孫夫人的兩個手下守在掛了簾子的洞口。藉着篝火的光,千照看清了這個女子。
她完全算得上高大,不過她身上的衣服和流火他們一樣,在初秋顯得過於單薄,她看看起來已經不算年輕,火光跳動在她的眼睛裏,探尋目光掃過千照,想了一路所編的理由瞬間卡在千照的喉嚨裏,只這一眼,千照覺得,她已經看透了自己。
這個樣貌平平無奇衣着普通的女子,卻像一棵激流中深深紮根的樹,堅毅無比。
“不說?”千照沉默着,她還不能相信這些人。
“你不相信我,我很理解,我們是反對將軍如齊的起義軍,你帶着雙刀將軍的刀,雙刀將軍叛國,想必你也不是什麼擁護朝廷的‘良民‘吧?我想我們是可以合作的。”孫夫人循循善誘。
千照依然沉默着,爺爺爲祁王鞠躬盡瘁,只是爲了她這個孫女能活下來才逃出祁國,祁王卻給他安上一個叛國的罪名嗎?!我們只是想活着!
千照拼經全力沒有在臉上露出一點仇恨和痛苦,一路走來,她和爺爺見過太多嘴上一套背面一套的人,輕易相信別人是愚蠢的。
“哎,既然這樣,夏至,帶她下去,先關起來吧。”孫夫人下令,“流火,你留下。”
看着門簾放下,流火迫不及待地詢問:“夫人,爲什麼留下她?萬一是官府派來的奸細怎麼辦?”
孫夫人摩挲着刀柄,嘆了一口氣:“流火,你說,這是好刀嗎?”
“當然。我們和平陽的官老爺們打了這麼些年,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好刀,就連李老大的刀也不及這個。”
“刀太新了,年輕的刺客,”孫夫人手指不小心刮過刀刃,瞬時一道血口,“呼!嗜血的刀鋒。”
“流火,今年是平寧幾年?”孫夫人想到什麼,大聲問道。
“平寧十九年。”
十三年前中秋佳節,祁王屠盡天下那日出生的孩童,那叛國的雙刀將軍,不就是那年秋日逃出祁國的嗎?
“呵!我知道了!”孫夫人一拍大腿,大笑起來,“哈哈哈,我早該知道的!流火——”
“不好了夫人!官兵!官兵來了!”手下衝進門,“他們避開了前兩道警戒!小劉說看見李潘那個王八蛋給他們帶路!”
“李潘?”流火臉色霎時凝重,“那老大豈不是……夫人!我們快進舊礦道躲着吧!就算李潘出賣了我們,這麼多礦道他們也找不過來!”
孫夫人拎起桌上的水壺對嘴喝上一大口,“呼,不能進礦道,走礦水井,下暗河,出後山!”水壺砸在木桌上,咚地一聲,孫夫人權衡下作出決定。
“夫人,夕山經營了這麼多年!說舍就舍了?”流火抗議。
“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走!”孫夫人命令流火,“你帶頭,我殿後,這是命令,快去!”
被綁着扔到黑暗礦洞裏的千照只覺得洞外變得更吵了些,有很多影子,高的矮的,映照在石壁上,晃過來飄過去。柳魚怎麼樣了?一定是覺得自己拋下他了吧,呵,也是,完全不相干的兩個人,各走各路也是正常。
“那麼,我們是共犯了。”
唔,不過是玩笑話罷了,不過是看着渾身戰慄的他,一句安慰罷了,沒有人會當真吧?不會有人當真的。
連爬樹抓魚都不會的柳魚;能講出許多遠方城鎮國家故事,卻不知這些地方在東南西北哪個方向的柳魚;夢想着有一天走遍天下的柳魚;在漫天繁星下發誓要追隨她的柳魚……
這樣的柳魚,會不會來找她?
“別犯傻啊,呆子,會死的。”
“不想再有人,因我而死。”
“小姑娘,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是誰,要做什麼?”孫夫人站在洞口,高大的黑影擋住微弱的光。
“我要殺一個人,但是,這是我自己的事,只能我一個人去做。”千照盯着她手中的匕首,緩緩說道。
“好,我明白了。”
“官兵要殺我們,你願意的話跟我們走吧。”
千照揉着手腕:“官兵嗎?”千照要想一想。
“放箭!”領軍下令。
帶着火的箭矢在這一刻比流星還要耀眼,他們劃過夜空,帶着燃盡一切的氣勢飛向遠方。
“再一次!放箭!”
官兵站在挖好的避火土溝後,看星星點點的微光逐漸擴大開來,哈哈大笑道:“這狗賊盤據夕山十幾年,今日終於了卻這一心腹大患!哈哈哈哈!”
“大人!風向變了!”突然變了方向的風捲着煙撲向他們。
“什麼?咳咳,下山下山!咳!老子可不想死在這裏!咳咳!”
官兵個個俯下身,那煙嗆的他們涕淚橫流,以至於沒有人發現柳魚悄悄翻過土溝,向山上去。
“縱使前方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找到你,因爲,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羈絆了!”
撥開面前的荊棘,避開燃燒的灌木,聽着樹葉在火中發出噼裏啪啦的尖叫,蜷縮成黑色的一團,最後化作一縷灰色的煙。黑夜被迫染上紅色,加上一團怒氣一般的熱,樹林在哭。
“啊,柳魚是不是呆子我不知道,我一定是。”千照想着。
“我要找一個人,請把刀還給我,讓我走吧。”千照這樣對孫夫人說。
“咔——”一旁的樹發出危險的聲音,下一秒便轟然倒下,千照只能翻滾躲避,剛躲過樹木,看似平整的地突然裂了口,“啊!嘶——”
千照掉進了洞裏,腳踝處一陣撕裂的痛,“呼——呼——”千照盡力深呼吸,可是濃煙擠壓着空氣,她覺得頭有點暈。
“啊。真是呆子。早知道官兵會用火燒,他不會傻到衝進火裏,我更不會去找他。”千照自言自語道,“要死在這裏了嗎?真是,什麼都做不到啊,真是,貨真價實的帶來詛咒的人啊!”
“爺爺,我們要到哪裏去啊?”她似乎又變成了年幼的千照。
“等你準備好了再告訴你。”爺爺這樣說。
“爺爺,我什麼都沒做到就要死了。”千照穿過濃煙看向頭頂的星空,照星依舊是最亮的星星,冷峻的光輝漸漸模糊了。
發誓要報仇的千照,在這一刻心中那一口憋着的氣散了,大火裏的她覺得自己是那麼弱小,也許爺爺是對的,自己還沒有準備好,永遠也做不到了。
“千照!你在哪?啊,千照?醒醒!”柳魚趴在洞口大喊。
是柳魚嗎?是幻覺吧,畢竟離開我的人,從來沒有回來過。千照睜開眼。
“千照!拉住我的手!千照!”
啊,是他那張有些秀氣的臉,他在這裏做什麼呢
“拉住我的手!聽見了嗎?你傻了嗎?千照!”
“你來做什麼呢?”還在恍惚的千照說。
“呆子!你在說什麼啊!快一點,抓住我的手!”燒焦的黑葉從柳魚耳邊飄落,他吼叫着。
“你可以走的。爲什麼,回來了?”千照愣愣地說。
“笨蛋!你救過我,兩次!我還沒有報答你呢!娘說人要知恩圖報的!快抓住我的手!那棵樹要倒下來了!”柳魚着急地大喊。
“一次,救過一次,而且你給錢了,你不欠我什麼。”千照覺得腦袋沉沉。
“好吧,現在說這個真不是時候,不過,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柳魚急得錘地,“千照!你幫我爲我娘報了仇,我殺了那個人的時候,就好像殺了從前那個軟弱的自己一樣,那把刀,是你遞給我的,你說過,我們是共犯啊!一個人做不到的事,共犯可以做到!千照!抓住我的手!”
像是有人在千照的身體裏炸開了一把煙花,千照終於明白自己要到哪裏去了。
少年的手拉住少女的手,玩笑也好,認真也罷,我們是共犯啊!
我們都記得,是我遞給你的刀,當獻血噴涌的那一刻,命運便設下了牢不可破的羈絆。
在孤身一人的時候,遇到了彼此,救贖了彼此,那就互相攙扶着爬着、走着、跑着,直面這該死的命運。
也許我還沒有準備好,但是一個人做不到的事,共犯可以做到!
在他們終於倒在避火的土溝上的時候,盤踞的煙霧散開,星空依舊閃耀,是風向變了。
他們大口呼吸着空氣,柳魚問道:“千照,我們要到哪裏去?”
“祁國,裴都。”千照望着滿天的星空,說:
“我要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