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累了，睡了睡了！”他自顧自躺下，屋檐擋住千照和柳魚的視線。
在獨自一人的屋頂，他睜大的雙眼裏，映在其中的星辰都像是因爲無盡的落寞而黯淡了。
柳魚撿起筆，自己記錄着，單大人曾告訴他雖然祕境司的謎題千奇百怪，個個不同，但是總有一些可以總結的經驗，一筆一劃落在紙上，沙沙作響。
千照則盯着屋檐：“這三題講的是單大人嗎？真實的生活編成謎題，似乎讓它虛假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
她搖搖頭，抽出她的刀，“就算地下城再怎麼詭譎，再怎麼不真實，我只知道我一定是真實的，我的仇恨一定是真實的！”
“有一家從來不出門的人，家裏的母親不肯走出家門卻天天在門口遙望，後來她死了，家裏人卻很開心，爲什麼？”
“因爲，她遲遲不肯回家的孩子回來了。”
柳魚一邊念着一邊寫着，如同閃電刺破蒼穹，千照突然明白了。
“想要出去的，無非是思念什麼人，或是憎恨什麼人。”
單大人蔘加過危險的勇者賽，贏下了祕境司的大荷官，聰明如他，明明可以不用豁出性命就能在地下城活下去，而他選擇賭上一切，贏下卻不做出任何改變。
也許，地下城之外他思念的人早已不在，而他最憎恨的人不是別人，是他自己。
千照知道，親手害死了自己最愛的，那個最愛自己的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剛磨好的刀揮出恰到好處的弧度，斬斷飄然而落的一朵杏花。
“如果那天，我能說服你，也許，會不一樣。”千照一絲不苟地練習着一招一式，“對不起，爺爺。”
千照痛苦地發現記憶裏爺爺的面孔已經有些模糊了，而深深地愧疚在深藏幾個月之後，發酵出濃濃的苦澀。
她只有更用力地揮刀，把淚水憋回去，汗水揮灑出，“我憎惡自己的猶豫，膽小與懦弱，我憎惡自己出生所揹負的詛咒。可是爲了這樣的我能活着，你付出了一切。”
“爺爺，你在天上看好了，我會殺掉害死你的那個人，我會回到你沒能回去的故鄉，我一定會做到的！”
她向後空翻，雙刀上挑，滿天不動的星辰靜靜地看着她。
“千照，以十三星辰神明發誓！”
落地的微風驚起一陣杏花飛舞。
並非所有的杏樹都如同地下城的那棵一般，如有妖術，永不凋謝。
昭都雲宮裏，杏樹光禿禿的枝椏努力地伸展着，但在泠冽的寒風裏還是冷到發抖，已是深夜，獨自提燈的中年女子快步走向前方稀疏燈火的無心宮。
一杯熱茶驅散一路走來的寒冷，對面華服郎君幽幽地笑着，笑意未及眼底。
“大祭司又深夜來訪，真是讓雲岫無所適從啊！”雲國公的獨孫，雲國繼承者雲岫諷刺地說。
大祭司琉璃夭卻不在意他的冷淡的態度：“又打擾公孫了。鄭公子可是睡了？若是休息了，可不要打擾鄭公子。”
“早已休息了，若是他還醒着，你會過來？”雲岫抿了一口茶，不看她。
琉璃夭也不惱，笑眯眯地問：“之前同公孫說的事，公孫考慮的怎麼樣了？”
“啊，大祭祀保下了許多獲罪氏族的遺孤送進宮來，只爲了輔佐我——”雲岫拍着自己的胸膛，“一個雲國的不得干政的小小公孫，去與天下權利之主，祁王爭鬥，大祭司，不要說您是祁王派來的，就是想想雲國到底是誰執政，我不能，也不敢按您說的做。”
“公孫有疑慮實在太正常不過，上次來訪，鄭公子突然回宮，讓我沒來得及向公孫解釋。”琉璃夭正襟危坐，髮飾流蘇輕輕搖晃。
雲岫端坐着：“大祭司莫不是當我是傻子？世人皆知，琉璃明鏡與祁王關係之密切，不是他，祁王怎麼能如有神助，以少勝多贏下澗谷關之戰？如齊本是鄭國將軍，是鄭武公平定我國三公子之亂後，留在雲國駐守之將，鄭武公死在祁王手裏之後他就倒向祁王。琉璃明鏡、祁王、如齊，你說他們不是同一陣營，誰是同一陣營？”
他喝下一口茶，繼續道：“大祭司保下許多獲莫須有罪名的氏族，雲岫當然很感謝大祭司，不過僅憑這，恕雲岫不能相信大祭司。”
“琉璃氏世代任星辰祭司，琉璃氏永遠只尊星命。”琉璃夭微微一笑，“公孫，您是星命所指，無論您信不信，琉璃氏都會輔佐您稱霸天下。”
雲岫雙手交叉，沉思片刻，突然擡頭：“所以，那件事，是真的了？”
琉璃夭的臉色變得蒼白，一直保持的笑容消失了，但她還是回答：“是的。武朝連氏皇族，除了當今皇帝，已經不剩一人。連氏，絕嗣了。”
雲岫愣住，轉而開心大笑：“哈哈哈，先帝時還繁盛的掌權皇族，也會淪落至此？”
“先帝皇太女平陽長公主平定西戎，明明已經凱旋卻被偷襲死在回京半途，那裏正好是連氏祖地。後來祁王與當今陛下、鄭武公戰於澗谷關，此戰慘烈，隨軍的連氏族人多死於澗谷關。”琉璃夭的聲音越來越低，“就在上月，連氏族中突然多人染病，僅剩的族人一個一個死去。就在我第一次拜見公孫的前一天，最後一人去世了。”
“而當今陛下，始終無子女。”雲岫緩緩說道，“只要皇帝一死，任何人都能坐上那個位置。”
“而您，是星命所指。”
雲岫面上木然地舉起茶杯，到脣邊才發現杯中茶水已經喝光。
在至高的權利面前，說不心動的都是假的，雲岫平復心情，使自己清醒：“爲什麼不選擇祁王？”
祁王贏下澗谷關之後的二十年，都是天下的霸主，連皇帝都不敢反駁他的要求。
“祁王的星命不在於此。”琉璃夭只是簡單的解釋。
“那又是爲什麼，不是京都琉璃閣的主祭大人而是祁國大祭司派你來做這件事？”雲岫問。
琉璃氏世代任星辰祭司，京都一位主祭，公國則各設一位大祭司。由於武朝分封諸侯，各個國家的琉璃氏幾乎都只忠於自己的國君，雲國從前的大祭司也是爲國君而死。
但不管怎樣，京都的主祭纔是名義上的琉璃氏的族長，星辰祭司之首。
“主祭已經墮落遙淵，唯有琉璃明鏡大人才能拯救琉璃氏，在我看來，琉璃明鏡大人才是琉璃氏的主祭。”琉璃夭沉着臉回答，“公孫一定要相信我們，當然，我們會證明自己的。”
她取下頭上的一根簪子，左手持簪，右手輕撫過，嘴中低聲喃喃，那根簡單但不失典雅的簪子就在雲岫的眼前消失不見，雲岫睜大了雙眼，但還是剋制住自己驚訝的神情，他懷疑是否是光線太暗。
“公孫，”琉璃夭起身，“您一定會相信我的。”搖曳的燭火裁出她的剪影，雲岫跟着站起身。
門窗緊閉的屋裏，一陣不知從何處而起的風吹亂琉璃夭耳旁的流蘇，吹滅了蠟燭的燭火，一陣幽香突然縈繞在雲岫的鼻尖。
琉璃夭推開窗，皎潔的月光一下填滿了屋裏的角落，也照亮了那個突然出現的老人。
“琉璃氏明鏡，見過公孫。剛沏的一杯裴耳茶，公孫嚐嚐？”他看着呆住的雲岫，微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