竈臺裏的火明明滅滅,眼看就要熄了。

    玉秀放下手中的繡活,拿起火鉗子攪了幾下,送進去一根木頭,又把草木灰撥過來覆在木頭上,讓竈眼裏既沒有明火,又不至於直接熄了,暖暖地發着紅光。

    做完這些,她拍拍手上的灰,回到小桌邊,拿起繡了一半的帕子,重新繡起來。剛繡幾針,手上的動作漸漸就慢下來,眼神也不再專注,耳邊又響起娘<親前幾日的話。

    這一來,就更加不能專心了。

    她看了看一下午也沒繡成的一朵花,心裏嘆了口氣,乾脆將針線收起來,走到門邊向外張望。

    日頭已經斜得厲害了,晚飯也早早備好熱在鍋裏,爹孃卻都未回來。

    玉秀的爹名叫李大柱,是十里八鄉有名的木匠,遠近人家若有子女婚嫁,都要尋他打一副好傢俱。

    這不,前幾日縣城裏一戶人家,向他定了一套嫁妝,他今兒一大早便進山尋木頭。若是運氣不好,找不到好的,兩三天不回來也是有的事。索幸他長得人高馬大,又正直壯年,就是在山裏頭遇上了野豬,也能與之周旋一二,是以玉秀並不十分擔心他。

    令她現在心神不安的,卻是她娘<親,夏知荷。

    在這不大不小的村子裏,夏知荷的美貌是出了名的,她的繡活也是極精緻的,還有她的身段、她的品行、她的處事…總之是無一不好,好得令村裏那些漢子們直罵李大柱踩了狗屎,令那些婆娘們嫉妒到心口痛。

    可惜人無完人,夏知荷縱有千般好,獨她生不出孩子這一點,就又讓那些婆娘自覺翻了身,就是心裏頭酸到發臭,嘴上卻還要不屑又自得地呸一聲,“就是那枝頭上的鳳凰,生不出蛋來,照樣連母雞都不如!”

    夏知荷對這些心知肚明,她早知道自己不能生,所以嫁來李家沒多久,就買了一個小丫頭養着。

    她心裏打算得好,知道李大柱原配留下的兒子未必與她親,眼下到沒什麼,只怕日後老了,李大柱過了身,自己要給那便宜兒子趕出去,所以決定教養一個女孩兒出來,從小養大,讓她記着自個兒的養恩,再將她配給李仁,便不怕日後兒媳婦與自己不親近。

    可惜三年前李仁落水去世,她的打算就此落空。

    玉秀就是夏知荷當初買來的女孩,今年已經十八了,三年前本要拜堂的,卻出了那等事,便成了個小寡婦。

    按理說,她該一輩子在李家守着,可夏知荷卻不願意。

    夏知荷人雖精明能幹,對自己人心腸卻軟。她養了玉秀十幾年,就是一隻貓一條狗,也早養出感情來了,何況是這樣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她早將玉秀當做自己的親生女兒。

    既是親生女兒,又怎麼忍心她年紀輕輕守一輩子?

    眼看三年過去了,她的心思也慢慢活絡起來,想着要給玉秀再找一個。

    只是她到底捨不得將玉秀嫁出去,怕她因二嫁的身份在婆家受委屈,思來想去,終於給她想出個主意來,讓玉秀作爲女兒進李家的宗譜,再讓她招個上門女婿。有她和李大柱看着,不怕那女婿欺負玉秀,而玉秀又可爲她和李大柱養老送終,實在是兩全其美。

    她這想法,若是在一般人家,定是作不得真的。畢竟童養媳與自家沒有血親關係,招來的女婿更是別家的人,誰捨得百年之後,將家產留給兩個不相干的人?

    好在李大柱家情況有些特殊,連着好幾代都是單傳的獨苗,上頭二老已經去了,又沒有別的長輩,如今家裏只有他們三人。李大柱向來只管做工賺錢,家裏事情都是媳婦說了算,玉秀又知道孃親是爲了她好,事事順從,所以李家是夏知荷的一言堂。

    夏知荷把她的想法與李大柱一說,李大柱自然同意,她又說與玉秀聽,玉秀雖然心裏爲難,可知道孃親是爲她考慮,也同意了。

    前幾日辦好進宗譜之事,夏知荷就放出要招女婿的風聲,今日用了朝食,她就去找了說媒的張婆子。

    眼看太陽已經落在山頭上,秋日的晚風帶來幾許涼意,只聽的院門吱啞聲響,走進來一個纖細的身影。

    玉秀眼前一亮,立時起身迎了上去,“娘,你回來了。”

    夏知荷關了院門進來。只見她年紀在三十歲上下,生得一張鵝蛋臉龐,滿頭鴉羽似的黑髮,只斜斜挽了一個髻,髻上插着一隻簡單的梅花銀簪,卻更趁得她面如白玉,又有柳葉眉桃花眼,白雪膚櫻桃口,身量並不高挑,卻玲瓏有致,一張嘴,便是一股子綿<軟的腔調。

    “怎麼在這裏吹風?快隨我進屋裏去。”

    玉秀任她牽了手,兩人一同進了堂屋。

    在桌邊坐下,玉秀給她娘到了杯熱茶,夏知荷接了,握在手裏暖着。

    “你爹還沒回?”

    “是。”玉秀點點頭。

    “那大概就不回了,我們不等他,吃了飯,你今晚到我屋裏睡,我們孃兒倆好好說說話。”

    “好,娘坐着,我去把飯端出來。”

    今日主食是幾個玉米野菜餅。將玉米粉和麪粉兌水,揉成麪糰,再分成一個個不大的劑子,擀成麪餅狀。又有從後院田梗上挖來的野菜,用水焯過,加一點鹽去腥調味,剁成菜沫。把菜沫包進麪餅裏,像做包子一樣收口,再用擀麪杖又一次擀成薄薄的餅狀。竈上生火,大鍋裏抹了油,將麪餅貼在鍋邊上,直到兩面烙得金黃才起鍋。這樣做出來的麪餅,既有面餅的焦香,又有野菜的清爽,看着就有幾分誘人。

    另有一碟蔥花炒蛋,一個素炒香菇白菜,一大碗冬瓜肉末湯。

    雖那湯裏沒多少肉,可到底是葷食,又有一碟炒蛋,這樣的伙食,在村裏已是數得上的了。

    李家人少,素來有些餘糧,就是單靠李大柱的手藝,也足夠養活一家人,何況還有夏知荷精湛的針線手藝,雖是個女人,一年下來也有六七兩銀子補貼家用,不比尋常男子差。

    她又會經營算賬,幾年前李家就蓋了五間瓦房,看得村裏人人眼紅羨慕。

    玉秀的女紅廚藝都是夏知荷教出來的,她在針線上天分不錯,廚藝更是青出於藍,簡簡單單的喫食,卻愛花功夫,做得色香味俱全。

    從兩年前開始,夏知荷就將廚房的活計全部放手,都交由玉秀負責,她自己樂得輕鬆,一心只在針線上下功夫。

    夏知荷和李大柱都不是刻薄的人,從不在喫食上苛刻,李家餐桌上,魚、肉隔三差五便有,雞蛋更是日日可見,只把一家子人養得油光水滑,特別是母女兩人,都養得膚白細膩,與村裏的婦人大不相同。

    家裏男人不在,母女兩個早早洗漱完,親<親熱熱挨在一個被窩裏。

    “娘,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晚?”想了許久,玉秀還是將這話問出口,她見夏知荷回來時,有點愁眉不展,知曉今番事情定然不順。

    果然,夏知荷略一沉吟,便道:“我與張婆子說了來意,她立時就給我說了幾個人選,我一一聽過,細細分析,並不怎麼滿意,又讓她再幫我留意留意,一時便忘了時間。”

    說完,她將那幾個人的情況說給玉秀聽,又將自己的想法說了。

    “這幾個人,年紀大些倒也不算什麼,只是懶的懶,病的病,更有那喫喝嫖賭俱全的,唯有一個看着好些,只是我聽聞,他與村裏餘寡婦有些首尾,就更不願意了。”

    她看了眼玉秀姣好的面容,嘆了口氣,“我之前還想得好,不願你嫁去別人家受苦,可看這些人的情況,還不如讓你嫁出去,好壞還兩說。只可惜我的好女兒,容貌身段樣樣好,又孝順懂事,就是配秀才公也不差,如今竟要給了這些歪瓜裂棗,都是娘自作主張誤了你……”

    說着,眼眶發紅,淚珠兒一串串往下落,竟咽咽嗚嗚哭了起來。

    玉秀忙爬起來,“娘,您怎麼能這樣想,您是爲了我才做的這些,玉秀豈是好壞不分的人?我從前日日想,夜夜想,就想着光明正大喊您一聲娘,您說服我爹,讓我進宗譜,我多年的願望才能成真,就是以後找不到良人,孤身一個,只要能讓我守着您和爹,我也就無憾了。”

    玉秀給她娘擦了淚,自己的眼眶倒也紅了。又說:“您彆着急,還早着呢,現在找不到合適的,我們就慢慢找,村裏找不到,我們就託張婆在村外找找,總有好的。您別想太多,身體要緊,仔細哭壞了眼睛,我爹回來要心疼了。”

    聽了她的話,夏知荷的眼淚慢慢歇了,哭了這一場,今日一整日的鬱氣也散去不少,她抹着眼角,道:“知道你懂事,我便更不甘心,那些人哪一個配得上你。秀兒放心,娘一定給你找個好的,人要老實,會不會賺錢不要緊,反正家裏的東西以後都留給你,最要緊的,要會疼你。”

    “嗯,”見她不哭了,玉秀又窩進她懷裏,輕聲說道:“我知道娘最疼我,我這輩子,得了娘和爹兩個疼愛我的人,別的人對我好還是壞,就都不重要了。”

    夏知荷將她摟得更緊,臉頰在她耳角輕輕蹭着,“我的秀兒這樣好,全天下的人來疼都不夠,怎麼會只有爹孃兩人。“

    兩人都不再說話,靜靜偎在一塊,不一會兒便都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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