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戰場。
秦寧蹲下小心翼翼觸摸腳下,冰涼,細膩,不是土的粗糙和溫溼,更像是雪。
世界頓時明亮,連綿不絕的雪山,狂風呼嘯。
夏季的衣服很薄,風夾着大雪,涼颼颼地鑽進來,秦寧手腳冰涼到麻木,提不起一絲力氣,耳邊嗡嗡作響,眼前的事物也有些模糊。
突然間,一隻手從地底伸出,用力拉扯着他的腿向下。
迷茫、不甘、畏懼以及絕望,就像漲潮一樣,迅速將他淹沒。
受到這些情緒的強烈影響,秦寧幾乎有些喘不上氣。墜落失重整個人幾乎都要裂開,疼得他呲牙咧嘴,注入一絲清明。
“破!”
虛空中,手猛地向上一提,如捏花灑落。
腕間鈴音顫抖,他完全清醒,反扣住老人家的手,毅然咬破三指,三指對着燃燒的火苗一杵,鮮血準確無誤地沾滿竹香上。
香的味道變得更加怪異,他開始吟唱。
這是一首古老而神祕的樂曲,沈霖淵從未聽過這樣的旋律,從他口中娓娓道來,不知爲何竟然有種想哭的衝動。
魂兮歸來,以瞻河山。
魂兮歸來,莫戀他鄉。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魂兮歸來,永守親族。
一遍又一遍的吟誦,平日裏澄澈冷淡的眼,現在在燭火投映下妖異極了。
沈霖淵這才注意秦寧眼角有一顆很小的痣,距離眼睫位置很近,平添了幾分魅惑,紅光落入他雙眸中像是燃燒起一團火,宛如天神在世掃視衆生。
“誰在叫我,誰在叫我。”
終於找到了,聽到這一聲清朗的呼喚聲,秦寧加快搖鈴。
“哥,是我,妞妞。”飽經滄桑的聲音響起。
秦寧頓時由黑暗墜入明亮,這亮光讓他目眩,腦袋一陣疼痛。
一人的身影似乎在輕輕地飄動,從光亮中走出。
“哥!”
沒有人知道這一幕在她腦海中鐫刻了多少時日,這縈繞在心間的思念在記憶中留下了多麼深刻的印痕。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重新目睹年輕的兄長,這種感覺難以描摹。
時光彷彿倒轉了,自己還是那個現在火車站旁,大哭着,不捨得放手的小姑娘。
身着綠裝的青年看見眼前人大喫一驚,“妞妞,你怎麼長這樣了!”
老太太抱着他手又哭又笑,“都過去60年了,我還能長哪樣呢。”
青年男子一臉疑惑,“我不是在打仗嗎?”
“打完了,早就打完了,這是在我夢裏。”
男子恍然大悟,“對哦,我早就死了。”繼續問:“爹孃呢,小云呢?”
老太太張開嘴彷彿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男子執着地追問。
“都走了,都走了,就剩我一個人了。哥,我真的好想你。”說到傷心處老人家大哭起來。
男子抹去妹妹的眼淚,“別哭了,現在都是老姑娘了,不是小娃娃。”
老太太直點頭,“好好好,我過得很好,兒孫滿堂,有一個和你特別像。”
“哥,你們贏了,我們國家真的站起來了,當年那些人再也沒有資格對我們指手畫腳,大家現在都喫得飽穿的暖。”
聽到國家富強,人名安康,男子激動得流淚:“好啊,好啊,國家好了,再也不用打仗了,大家都好好過日子,好好過日子。”
看着他們跨越時空、跨越生死,久別重逢,秦寧心中感慨萬千。
60年,對國、對家有多大的眷戀,意志有多麼堅定靈魂纔沒有消散。60年,埋藏了多深的思念才能在萬千靈魂中將他喚醒。
秦寧合上眼,手緊握成拳,幾乎要掐出血,一邊提醒自己不要睡,一邊試圖分出更多心神,想爲他們把夢境支撐得更久一些。
窗簾的一角被微風吹起,香菸就像是一張輕紗,向他飄來。
他的頭更沉了些,迷霧再次將他包圍,耳邊嘈雜聲再次襲來。
“秦寧,秦寧。”
“來吧,和我們一起玩。”
“我們也想回家。”
“哈哈哈哈!”
“我們也想回家。”
嗤笑、戲謔不絕於耳,他頭痛劇烈,想要搖鈴把這些荒誕的聲音全部趕走,手卻像是負重千斤,一點也擡不起來。
“滾開!”
“你們給我滾開!”
“騙子。”
“害人精”
”倒黴蛋。”
“喪門星。”
秦寧暴怒,“都他媽給我滾開!”這一聲嘶吼,讓他感受到掌心的震痛,正要掙脫迷霧。
“寶寶。”
媽媽,是媽媽。
“媽媽是你嗎?媽媽你在哪兒?”
一個扎着鬆散麻花辮,發隙中點綴着小白花,穿着一身鵝黃色連衣裙的女人慢慢呈現在他眼前,淺淺的笑着,溫柔得彷彿心都融化。
他激動得一把抱過去就像是一隻歸巢的幼崽貪戀地趴在她身上放聲大哭。
“媽媽,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你和爸爸爲什麼不來找我!”
“爺爺他走了,只留下我一個人了!”
“我不想一個人,我害怕!”
“傻寧寧,又說謊騙媽媽。”
溫熱觸感陡然消失,懷中頓時空空蕩蕩,驚愕間一隻無形手拉着他極速下墜。
山裏的一座木屋,酸酸的、臭臭的、立柱長滿青色苔癬。
香灰掉落,星火接近盡頭,沈霖淵想到秦寧的囑咐連忙叫道:“外婆,外婆。”
夢境漸漸變暗,身影漸漸開始模糊,聽到有人在呼喚,老太太着急問,“哥,你最後在哪裏,我把你接回來。”
“丘山,我們迷路去了丘山,西峯,在西峯。”突然一片漆黑,身影消失在眼前。
老太太慢慢睜開雙眼,眼底沁滿了淚水,臉上卻帶着微笑,
沈霖淵喜出望外。
“外婆,你還好嗎!”
“霖淵,我真的見到你舅公了,他在丘山西峯。”
“你們要把他帶回來,一定要把他帶回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