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她一個真相——你根本就沒有逃離過,這五年,沒有一秒鐘,真正離開過那個回憶漩渦。
鍾繾綣依然沒有回頭,身後伸過來一雙手按着她的肩膀,強行將她身子扭過來,然而就算是這樣了,鍾繾綣還是抿着脣將頭撇開了。
男人的聲音裏帶着陰沉,“你爲什麼就不肯看我一眼呢?”
鍾繾綣深呼吸一口氣,終於擡頭和他對上眼睛,“賀誅,你鬧夠了嗎!”
鬧夠了嗎。
此話一出,按着她肩膀的男人的手,就這麼猛地收緊了一下。
好像是受到了什麼刺激。
賀誅搖着頭,夜色深重,他看着眼前的鐘繾綣,竟覺得……陌生。
太過陌生了,鍾繾綣,爲什麼會這樣。
鍾繾綣打掉了賀誅放在她雙肩上的手,問了一句,“你爲什麼會在這裏?”
賀誅的瞳孔漆黑,就好像是夜色一併侵入了他的眼珠,所有的情緒被吞沒以後,只剩下一片虛無。
“我如果告訴你,我一直都在這裏。”
賀誅停頓了一下,好像這幾秒鐘的停頓裏,他在猶豫自己應該如何表達情緒,“你會怎麼看我?”
怎麼看你?
鍾繾綣的心顫抖了一下,隨後她回答賀誅,“我怎麼看你已經不重要了,賀誅,你在這裏……待了多久了?”
“一個月。”
鍾繾綣問什麼,賀誅就回答什麼。
這要是放在以前,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
賀誅怎麼會把自己的行蹤告訴給鍾繾綣呢,他們之間的地位根本不平等,鍾繾綣沒有資格知道他幹嘛去了。
可是現在……
賀誅看着鍾繾綣的眼裏,好像有着被生了鏽的刀子緩慢地抽割研磨着的……無法反抗又無法忍受的……鈍痛。
他說,“我之前查到了你的行蹤,所以……我就過來了,鍾繾綣,我在這裏租了個房子,然後住在這裏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裏,他都剋制住了自己去找鍾繾綣的衝動,每次都躲在陰影裏看着她在這裏生活,努力改變着這座城市和自己的命運。
有的時候,賀誅會問自己,鍾繾綣是不是因爲他纔會變成這樣,可是他不敢承認,如果最開始他是毀了鍾繾綣的罪魁禍首的話……那麼他如今再出現在她面前,就只會引起她的反感。
那個對這座城市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面帶微笑的鐘繾綣,唯獨會對着他,露出厭惡的表情。
賀誅無法忍受這樣的落差。
“這樣啊。”
聽見賀誅的話,鍾繾綣倒是沒有別的表情,反而特別客套地說着,“這座城市很適合居住,你在這裏租了房子挺好的,以後多來我們鎮上玩玩,我們特產水果和海鮮。”
她的口氣好像面對的是一個外地來旅遊的客人。
賀誅看着鍾繾綣,忍不住質問她,“你在這裏生活得很開心嗎?”
“不然呢?”
鍾繾綣回以反問,“賀誅,我不該開心嗎?”
離開了他,她好像,很自由。
她的靈魂終於得以喘息。
賀誅對着鍾繾綣說,“你來這種偏遠小城市生活,習慣得了嗎?我以前帶着你都是在市中心——”
“我不需要那些榮華富貴來證明自己活得開心。”
鍾繾綣很快打斷了賀誅的話,“賀誅,你回去吧,這座城市或許不適合你。”
不適合你。
賀誅叫住了鍾繾綣,“你憑什麼說不適合我?我來這座城市生活,像你一樣,你也要管嗎?”
“我不管。”
鍾繾綣搖搖頭,“如果你真的是來生活的,那麼我歡迎你賀誅,但是如果你僅僅只是因爲我來這裏的話,那麼你還是回去把。”
她把所有的話都說完了。
賀誅的心就好像是被人挖出來了是的,男人不敢置信得退了一步,“鍾繾綣,你哪裏來的底氣認爲我是來找你的?你也太自我感覺良好了吧!”
“但願是我自我感覺良好。”
鍾繾綣沒有再和賀誅做多糾纏,就要轉身走,豈料賀誅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走之前你先把話說清楚鍾繾綣!那兩個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鍾繾綣像是被人戳中軟肋似的,整個人都震顫了一下,她以爲賀誅是來搶走孩子的,於是登時轉身做出了警惕防備的姿態,女人想要用力甩掉賀誅的手,可是甩不開,他抓她抓得好緊,生怕……她會離開。
鍾繾綣眼裏充滿了敵意,彷彿眼前的賀誅十惡不赦——或許對於她來說,賀誅確確實實十惡不赦,在她的人生裏,賀誅就是加害者的化身,把所有的苦痛都重新在她身上以千萬倍的分量施加了一遍。
可是鍾繾綣,過去害你,我總覺得問心無愧,我總是有恃無恐——爲何如今抓着你的手,我竟然會這樣驚慌。
在離開你以後的這幾年裏,我才明白一個道理,鍾繾綣,原來害你,我心難安。
賀誅的喉結上下動了動,“怎麼會跟我沒關係?當初那個孩子……不是沒了嗎?”
他明明查到那個孩子被流掉了,那麼爲什麼五年後她的身邊還會有男孩女孩的出現呢?
孩子……又是誰的呢?
鍾繾綣沒有對此做過多的回答,好像提起過去就會令她重新痛苦一遍,於是她選擇三緘其口,在腦海內自動抹消了那一段回憶的存在,她說,“賀誅,我不想回答你。”
“回答我!”
賀誅忽然間用力大喊了一聲,聲音大到鍾繾綣害怕讓房子裏的孩子們聽見,不過好在她關了門,所以賀誅的聲音並沒有傳到屋子裏去。
“這個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鍾繾綣,你生下了別人的孩子嗎?所以你……”賀誅不敢說下去了,他害怕答案他無法接受。
然而賀誅還沒說完,鍾繾綣卻像是用盡最後力氣一般,一字一句滴着血說,“我的孩子?賀誅,你問我哪個孩子?我有太多孩子了,可是我的那麼多孩子全部都死了!”
全部都死了!
她的身體裏孕育過太多無辜的生命,每一次,賀誅讓她去陪別的男人的時候,每一次,賀誅利用她去獲得一些利益的時候——賀誅,我曾經有過那麼多孩子的,然而悲哀的是,這些孩子裏,沒有一個活了下來。
不知爲何,賀誅聽見這話的瞬間,心臟像是被人狠狠揪住了,他站在原地,竟然有一種無法呼吸的錯覺。
爲什麼會這樣呢。
鍾繾綣,爲什麼會……
賀誅喃喃着,“那麼多孩子……”
“都是因爲你,都是因爲你。”
鍾繾綣沒有維持之前那副風輕雲淡的模樣,反而是衝上前將賀誅的衣服狠狠攥住,她身上的情緒就快要蓋過賀誅了,所有的回憶洶涌而出,從那個細微不可見的狹小的裂口裏,涌出的是,是足以吞沒她全部世界的仇恨與痛苦。
她紅着眼睛,攥着賀誅衣服的手指收緊,“都是因爲你纔會這樣的!賀誅,你還有什麼臉面在我面前裝可憐!你還敢出現在我眼前,你就該去死!”
你就該去死!
一句話,就彷彿將賀誅打入了地獄。
他方知,她有那麼恨他。
恨他入骨。
賀誅嘗試着開口,“繾綣……”
鍾繾綣眼角似乎有淚,可是女人忍住了,並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彷彿認同這滴眼淚的涌出,就等於認同了賀誅的所作所爲,她咬着牙,任憑記憶將她拽入人性的深淵——
“你問我孩子?賀誅,你是最沒有資格在我面前提孩子的那個!”
鍾繾綣眼眶通紅,像是她眼眶裏都溢滿了血,“從我的世界裏消失,徹徹底底消失,賀誅,我不稀罕聽見你說什麼租了房子在關注我,我不稀罕!你最好一輩子都躲在那個角落裏當一隻陰溝裏的老鼠,永生永世都不要再來找我!”
這話就像是詛咒,令賀誅整個人都痙攣了一下,心臟深處傳來劇烈的痛意,他驚覺原來被鍾繾綣用這樣的眼神看着的時候,原來是這麼難受的。
如同在受刑罰。
鍾繾綣。
你快要殺死我了。
賀誅完全想不到時隔五年,他鼓起勇氣去找鍾繾綣,得到的竟然是這樣的迴應。
陰溝裏的老鼠……鍾繾綣,你是在說我嗎?
我在你眼裏,已經是……這樣的形象了嗎?
鍾繾綣說完這個,轉身就走,步子極快,甚至都沒去看被她丟在了家外面的賀誅,門一關,將賀誅的世界震了個稀巴爛。
回到屋內,鍾繾綣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她抹了一把臉,發現沒掉眼淚,自嘲地笑了笑。
真好,沒哭出來,鍾繾綣,你忍住了。
然而陷入了記憶的暴走,那些熟悉的煎熬感依然盤旋在她的胸口,不停地刺痛着她。
鍾繾綣在沙發上坐下來,擡頭看見二樓個人,緩慢地踱着步子走着,一直走到她面前。
鍾繾綣呼吸一頓。
崔銀起彎下腰來,白皙的臉上寫滿了冷漠,他面無表情地,替鍾繾綣擦掉了眼角即將要溢出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