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繡蘭原以爲自己生來命數不好,每每欲要絞發入空門,卻被母親和兄長攔下,可到底終日鬱鬱寡歡,身形消瘦。後來還是時爲武南王麾下先鋒將的益陽侯不忍心,做主安排人護送妹妹出外遊玩散心。
陸繡蘭便是在遊玩的路上遇上了行醫四方的容嶸,兩人初見時便互有好感,一段時日相處下來,心意相通。容嶸從不在意世人議論,確定了彼此心意以後,沒作耽擱,很快就攜着聘禮登了嶺南陸家的門。少年夫妻,鶼鰈情深,倒成了世人豔羨的神仙眷侶。
婚後二人定居江陵城,很快就先後有了一雙兒女。然而,歲月靜好卻止於陸繡蘭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時候。
那會兒容嶸在機緣巧合之下救了難產的嘉懿長公主,得其舉薦入了太醫院。容嶸本對功名利祿無心,但當他得知京中太醫院珍藏着自己一直夢寐以求的古籍藥典以後,左右思量之下,還是應承了下來。屆時陸繡蘭身懷有孕,根本經不起長途跋涉,只好留在江陵養胎,而容嶸也向她允諾,定會在孩子出世之前回來。
陸繡蘭含淚送走夫婿,十月懷胎裏每日每夜都四年着容嶸,卻從未料及當初一別竟然成了恩愛夫妻的最後一面。因此,當容崢扶送容嶸的屍骨回到江陵的那一日,陸繡蘭悲慟之下動了胎氣,竟是提前發動,九死一生才生了弱弱小小的嬿寧。
陸繡蘭驟然痛失夫婿,又面對着弱子幼女,整個人一度崩潰。她想過追隨容嶸去走那黃泉路,可利刃送至脖頸邊,她怕了、懼了。而後的十五年裏,支撐着她一路走到今天的,是要爲亡夫好生教養嫡子,將之培養成才。她始終記得容嶸的話,“我們的阿御將來定是要成爲國之棟樑的。”
這些年過得艱辛,怨氣升起時,她也尋了發泄,發泄到了無辜幼女的身上。
府中衆人皆道她心眼偏長,漠視小女兒,實是心腸冷硬之人,卻不知她是一直對這個女兒抱有怨恨之意的。過去,她以爲夫婿遭逢意外,身染沉痾,無人照料,這才客死他鄉,便怨恨着若不是爲了生養容嬿寧,自己便能時時陪在容嶸的身邊,總不至於連夫君的最後一面都無緣得見。
陸繡蘭將所有的過錯歸在當年腹中的孩子身上,藉以逃避了十幾年,而今一朝鉅變,陡聞自己的夫婿並非意外橫死,而是教人精心算計丟了性命,甚至臨死之際還念念不忘未出世的孩子,陸繡蘭方知自己大錯特錯。
她固然痛恨容崢狼子野心,殘害手足,恨自己這些年認賊做親,爲了維繫二房與長房的關係,將容嶸早些年攢下的積蓄與人脈統統雙手俸給容崢,但卻不由得心生慌亂。
她的嶸哥當年多麼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蒙冤囹圄之際還惦念着她與孩子,可她呢,在他身亡之後,卻沒能照料好他的孩子,甚至還……
容夫人眼前一黑,整個人倒了下去。
容御這幾日自是忙碌不堪,自從得知父親蒙受的冤屈以後,他日日忍耐,仰仗着沈臨淵能夠徹查清楚,因此,等到謝家老太爺壽宴第二日,容崢被暗夜衛帶走以後,容御便立即去了一趟謝家。在得知“謝雲舟”已經外出雲遊以後,他又立刻打聽了暗夜衛衆人的落腳之處,匆匆忙忙趕去了江陵知州府。
他的證詞尚且抵不過京中的徐守義。
容崢之罪,按律當斬不爲過,但沈臨淵卻留下了他的性命,派人羈押在知州的大牢裏。當容御尋上門之際,沈臨淵沒有跟他多說什麼,只將容嶸的遺物交給了他。
容嶸留下的東西不多,只兩本古籍,一紙絕筆信。
當年容嶸的確留下了絕筆信,但卻不是送呈御庭的認罪書。那時候容嶸自知身陷死局,絕境裏寫下的書信中沒有怨天尤人與悲慼,而是淡然交待後事,字裏行間唯一的遺憾是沒能親眼見着容夫人腹中的孩子出世,不能陪着那個孩兒長大,給予她應有的父愛。
容御冷靜地看完了信,而後一言不發,回頭就面無表情地將信交給了容夫人,這纔有了容夫人突聞鉅變、吐血暈厥的前事。
容御仔細地安排府中下人請醫延藥,又三申五令不許將消息傳到西跨院,之後方獨自一人去了小祠堂。
祠堂裏,神牌林立,容御小心翼翼地取下父親容嶸的牌位,輕輕地擦拭乾淨,低聲地將翻案一事稟明,提到容夫人時,語氣卻驟然沉冷下去,不復昔日的溫潤。
其實這些年來,容御和所有人一樣,都不明白容夫人何至於對自己十月懷胎、艱難生下的女兒那樣冷漠無情,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竟是爲了那樣荒唐的理由。
“母親糊塗,這件事若教阿漁知道,她又該傷心了。”
可是,紙終究包不住火。
這一日,容家大房的女眷找上門來,跪在容夫人的房門外聲聲哭訴,乞求原諒,動靜鬧得大,哪怕是正在養病的容嬿寧都聽到了風聲。檀香一番打聽,雖然礙於容御的吩咐不肯坦言,但是容嬿寧心思通透,一下子就覺出不對,再三追問之下,到底是從檀香口中得知了實情。
容嬿寧自然不會對自己的父親有任何的印象,可十幾年來的認知一朝被顛覆,她又哪裏能夠禁受得住,硬是當場將才喫下去的藥湯吐了個乾淨。
“姑娘,你可莫要嚇唬奴婢,你……你要好好保重身體啊。”檀香泣不成聲。
容嬿寧卻慢慢地緩了過來,“檀香,扶我起身更衣。”
“姑娘……”
“我無妨。”
檀香知道勸不得,只得應下,伺候着人更衣,取了厚厚的暖和的大氅將人圍裹得嚴嚴實實的以後,才扶着人往正院去。
不過在她們主僕到正院的時候,院子裏卻靜悄悄的,容家大房女眷早不見了蹤影。
檀香遲疑道:“莫非夫人已經將人都給打發了?”
容嬿寧微微蹙眉,尚不及思索,便忽而聽到屋內激動的高聲之語。
“陸氏,你又何必擺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態來給我們看?”說話的是容崢的髮妻伍氏,這會兒她身形狼狽,眼睛紅腫,可看向容夫人的目光裏卻少了初見時的心虛與哀求,反而多了幾分譏諷與不屑,“有些事情我不說,你當真以爲無人知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