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彩石島有自萬千年前，那時人間洪水肆虐，有歸也是戰火紛飛。卻有一日，西南海域上忽起狂風暴雨，同時下應海脊擴升，而後天外飛來一塊巨石，正巧砸落在露出海面的新島上，瞬間彩光迸射……”
“起帆嘍——”
微沫循聲望去，餘光裏瞥見那清冷的少女就坐在離她們不遠的躺椅上，一本略舊的書蓋在臉上，就像是在閒適的曬太陽——如果她的耳朵沒有微微動了一下。
微沫不由嘆氣，她這是被盯上了。
“那飛來巨石雖有五彩顏色，可初始砸到島上，也鬧得島上寸草不生，一片荒蕪……”
微沫靠着椅背，想着自己又不做壞事，不過是要找位朋友，心裏一寬，又不在意了，只專心同千葉聊天。
很快船便出港了。
彩石島越來越遠，漸漸變成了一個點，越來越小，慢慢消失在茫茫海面上。
“你瞧，”千葉指着遠處濃霧繚繞的海面，“是不是隱約能見一座巍峨的城門，那是界門的鏡像。”
“過了界門，就是三界交匯的混沌域。有歸往來人間，或是引魂使往來人間和冥域都從這混沌域經過。”
微沫輕笑着應了句。關於彩石島和混沌域的一些記載，她曾在《墨骨遊記》上看到過。
過了會兒，船周升起浮霧，想來是要過界門了。
隨着霧越來越厚，陽光被遮擋，視野裏的可見度越來越低，周圍的溫度也以明顯可感知的速度降了下來。
千葉伸手從座位下拉出來一個竹筐，取出澤絨毯，一條搭在膝上，另一條遞給她，“這個披在身上，前面的海域和冥域疊合，特別冷。”
船上點了燈，昏黃的燈光下，微沫把自己緊緊裹在絨毯裏。
太冷了！她每吸一口氣都像是往肺裏撒了一把冰雪，不禁咬牙直打冷顫兒，再看一眼身邊站着的千葉，見她臉色蒼白，不由蹙眉。
“千葉，不若我們回去吧？”
“莫急，就要到了。”
千葉話音剛落，微沫就見船首瞭望臺上放起了孔明燈，一盞接着一盞，緩緩升到空中，卻像是被無形的線牽引，排列成北斗的形狀——南鬥主生，北斗主死。而孔明燈燈油不知由何配製，燒出來的光在濃霧之中十分有穿透力。
那是——
延綿不絕的彼岸花，在忘川浸蝕出的灘塗上簇擁着盛開。
她們一朵挨着一朵，卻讓望向她們的眼睛接收不到絲毫熱鬧的訊息，每一株都像是有自己的故事，孤傲決絕，冷若冰霜。
之所以擁擠地盛開着，不過是花期漫長湊出的巧合。
遠處掩在茫茫濃霧裏的忘川河上，飄蕩着黑色的船隻，船尾點着熒光綠的古燈。遠遠望去，就像成羣的螢火蟲飛在煙霧繚繞的河面上。
二十八道左右並駕，九段首尾相銜的石橋橫跨在忘川河上。橋身冷白，光滑如玉，看不到一絲縫隙。橋欄上刻滿了稀奇古怪的圖文。
極目遠眺，忘川河道蜿蜒曲折，在那對岸，隱約有一塊巨石，似乎泛光，而後是模糊不清的覆雪城郭。
彼岸花，忘川河，奈何橋，三生石，酆都城……
微沫輕輕撫上右眼的眼尾，彼岸花嗎？
清晨睡夢裏恍惚在耳邊的一句話，回想起來，令微沫的心尖不由輕輕一顫。
耳畔忽然響起一陣壓抑的悶咳，微沫回神看向千葉，她原本蒼白的臉色已因此浮起紅暈。
“這些已經看了，我們回船艙裏去？”
“不礙事，我只是不耐寒。”千葉笑了笑，“我們再等一會兒，就能看到酆都城了。”
雖不知千葉爲何而來，可目前爲止，她都在認真的幫她梳理熟悉有歸的事物。微沫心裏一軟，“不看也沒什麼，也就是古城冷清，新城繁華，何苦受這寒氣浸骨的罪。”
“書上描繪的都是別人眼裏的，哪裏有自己親眼所見的好。你瞧，那不是望鄉臺麼？”
連她所知都從書上來也清楚麼。微沫蹙眉抿了下嘴，一擡眼，霎那間被萬千浮火撲佔了全部視線。
那是自人間遙寄了無數奠唸的火，它們跨越一道無形的線，連穿生死，或來自某間肅穆祠堂，或來自某個月下孤冢，或來自路間幾串紙錢……
原本模糊不清的覆雪城郭，此時是座涇渭分明的城。奈何石建起的古城清冷無聲，而旗幡招搖的新城，繁華喧鬧要勝那人間不夜城。
“曾有遊魂說，新城不是酆都城，而是忘樂鄉。在忘樂鄉，忘情尋樂，死者如生。”
“忘情尋樂，忘情尋樂。”微沫喃喃唸了兩遍，只是已忘情又如何尋樂。再看那熱鬧的燈火，唯覺寂寥。待收回視線，卻不經意瞥見透着幽幽冷光的三生石，胸口一窒，一口氣喘不上來，全身密密麻麻的發疼。
“千葉，我們回去吧。”
“嗯，好。”
微沫先送千葉回去，而後回到自己的艙房，直接倒在牀上，一覺睡的大夢不知，十分香甜。
忽然一陣風掠過，掀起了遮光窗簾。
陽光破雲來，她不由擡手擋住眼睛。
等到適應光線，微沫有些恍惚的看着飄起飄落的窗簾，聞到了空中淡淡的香氣。
她起身朝窗外望去，入眼是自海中生出的花樹，高達數十丈，繁花如雲的樹冠只得見一角。
再遠望，花樹木身高闊，花枝虯結，像開在山巔的千年寒櫻，一棵接着一棵，延延直至大陸，晶瑩的雪峯，蔥鬱的山林，夕陽下的海港……都在這漫天飄舞的花瓣裏，在這山海之間。
《墨骨遊記》這般寫道，傳說有歸初世，暮，爲有歸之央。中土白首山脈，不離雪峯，其勢延至暮城左右，環而抱城如犄角。後，有亂，半城沉於葬海，故山在水又水環山。時逝，不知春秋……而沿城花樹，立界長生，花木繁茂，歲歲傾城。
船，緩緩靠岸。
外面的世界，風吹，雲動，花飛，一葉落。
終於抵達古老，繁華的暮城。
微沫腳步虛浮的踏上土地，努力呼吸着新鮮的空氣。
這是一個熱鬧非凡的港口，港口上流水游龍。
一羣六七歲的孩子跑到泊着一條破舊漁船的岸邊，眼巴巴的望着一位白鬍子老翁。只見老翁從漁船上拿起一個魚簍，從裏面倒出一些色彩繽紛的貝殼，發到孩子們的手裏，孩子們得了貝殼，歡歡喜喜的跑開了。
微沫會心一笑。
有時候，我們一眼便會喜歡上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