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日旬休,果果她們看着外面冷的很,實在引不起出門的興致,便都窩在書房裏做起了好學生。
微沫要追上課程,因此補抄各科筆記格外認真。
伊霂和淺夕向來不拖延功課,一個在看自己帶來的古琴譜,一個手裏握着‘隱霧舊案’的一卷竹簡。
果果從畫室搬來個畫板,自佔了窗前的大半空間,難得專心致志,一心放在畫畫上。
時間若無所覺的流逝——
“畫好了!”
“畫的什麼?給我看看。”微沫把筆一放,起來傾着身子往果果的畫板上看。
“這是,咳!”
“怎麼了?”
伊霂見微沫收回視線,起身走過去一看,“你可真是!怎麼把北冥師長和那晚看到的紅衣男子畫在一起?”
“一個皚皚如山間雪,一個灼灼若海上花。迄今爲止,我見過的生靈裏,他們的風姿氣韻都可謂世所罕見。可惜我畫技有限,繪出的風采尚不及真容的十分之一。”
伊霂哭笑不得道:“你這個女兒家,貪喫好酒,愛慕顏色,恣意的很呢。”
“過獎過獎——我們中午喫什麼呀?”
“中午給你做鱸魚蓴菜羹、燉香菇鯽魚湯”
“我還要梅花雪糖酥。”
“好。沫沫有什麼想喫的嗎?”
“嗯?沒有。”微沫心不在焉的回到。
伊霂與果果對視一眼,“你出神想什麼呢?”
“嗯,沒有在想什麼。就是——”微沫看向畫中的紅衣男子,有個念頭一閃即逝,“我說不上來。”
“那就別想啦。”果果笑道,“中午我們喫好喫的。”
微沫點點頭,瞥了眼窗外的日光,恍然覺得很是刺眼。
她最近夜裏夢多,有時候一眼望到外面明晃晃的世界,總會升起一股縹緲的虛無感,不知是莊周夢蝶?還是蝶夢莊周?
眼見這個時節天黑的越來越早,暮城燈火已逐漸亮起,幾抹夕陽餘暉卻還戀戀不捨的眷留在不離山的峯頂。
此時,十里畫廊繁華熱鬧,五司九部卻早已歸於寧靜。
百里臻站在窗前,視線越過燈火暈染的城區,落在西山上那夾在漫天灰藍中的一點微光。
如此,又是一天過去了。
“咚—咚—咚—”
沉緩的敲門聲在寂靜中悠悠響起。
“請進。”百里臻回身望向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位訪客,“央珥大夫,這位是?”
“我是央珥大夫亡妻的胞弟。”夭夭擡手拋出個光球,原本昏暗不清的室內霎時明亮起來,“聽說有個冒充我家末末的妖物關在你們這裏,我便來瞧瞧。”
“這是我們明月鄉洲主的信函。”
百里臻接過信函,瀏覽過後道:“若只是瞧瞧,自然可以。不過,這妖物稀奇的很。其原身是一副白玉面具,本應無緣修妖。當然,神裔骨血可以養靈,可若是以骨血養靈,這玉面修行年數已有四千餘年——”
“你懷疑我家末末的壽數?”
夭夭輕笑一聲,“既然如此,自派出使者去查,還請不要在這裏探話了。”
百里臻聞言,神情不變,“只是依章辦事。”
夭夭聽到這裏伸臂做了個請的姿勢,“既如此,請帶路吧。”
餘暉已收,路上的石雕落地燈在黑夜中靜靜燃着。
夭夭他們跟着百里臻一路順着高牆甬道,通過兩扇青銅門,走進一座石樓,沿着掛壁油燈照亮的石道走了約一刻,停在一間明暗交錯的鐵牢前。
玉面的人形長髮披散,平靜的盤膝坐在木牀上,聽到腳步聲也未擡頭。
“玉面——”
“我叫未末。”
夭夭望着牢中仰面輕笑的女子,眉頭一壓,“未末這個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小舅舅,你怎麼忘了呢?這是你的長姐——我母親予我的名字啊。”
“是麼?”央珥緩緩朝前邁了一步,現身在燈光之下。
玉面在看清央珥面容的那個瞬間,不由神色一僵。
“看來給你起名字的,是我們曾經的某位‘故識’。”夭夭走到鐵門前,一點星光從鎖心涌出,朝着四面八方,在鐵牢上盤旋出滿天星辰,周天大陣。
“他有沒有告訴過你,刻意的模仿只會捏造出——替代品。”
“我不是!我不是誰的替代品!我就是未末。”在夭夭淡漠的神色中,玉面立即歇斯底里起來。
“不用問了。”央珥轉身之際,瞥了眼全程安靜站在一旁的百里臻,而後朝外走去。
“我不是替代品。不是!不是……”
百里臻看着情緒失控的玉面,想來他們之前什麼都沒有審問出來,是因爲她深入骨髓的執着。而——他看向前面央珥和夭夭的背影,只有在真正可以否決她“未末”這個身份的親屬面前,她脆弱的就像瓷器,禁不起任何言語行爲的摔打。
“你不是替代品。”百里臻直視玉面的眼睛道:“天地間所有的生命都獨一無二。”
“我是未末。”
“你當然是未末。”
百里臻注意着玉面的神色,往牢門靠近道:“他定然是珍愛你,才與你起這個名字。”
“珍愛?”
玉面的眼底劃過一抹疑色,隨即便冷笑起來,只笑着笑着卻又哭了。
她回想起她的初生——數日的狂風暴雨,清晨的雨過天晴,她從混沌中睜開眼睛,於霎那間有了靈識。
他高冠博帶,俯身將她從江灘泥濘中撿起,供於巫祠,授予道法,亦棄她於荒野,趕她入紅塵……
“你既要替她,便不能只有皮相。且與她一般,行於天地間,以仿出幾分氣韻。”
如何就一般呢?她是神裔,萬物生靈無不敬讓三分。自己則是死器修妖,可說是生靈之中最末等。絕不會是一般境地。
“你想問他是誰對不對?”
玉面擡起手理髮修容,舉止端莊有度,作出人間貴族女子的儀態,望着百里臻笑道:“我不知道。”
“他從未將他的來歷如實相告。不過,你不知道麼,你不是死裏逃生,千難萬險纔回到有歸嗎。”
百里臻聞言,目光倏爾深沉,像是不經意裸露一眼深淵。
他沉默着凝視玉面,須臾後轉身離開。
等到四周寂靜一片,玉面瞬間泄了氣一般倒在木牀上。可當她擡手覆上面容,又嗤嗤笑了出來。
她呀,一直都是囚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