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巨大的客船正行駛在安靜的海面上。
“星星可真好看!”
果果迎着海風,心裏開心的很。
淺夕站在她旁邊,注意着遠處的海面。
一直跟着客船嬉戲的海魚,在幾秒前都逃命似的遊走了。
海天相連的盡頭,一片火紅色雲團由小漸大迅速向船飛來。眨眼之間,雲團的模樣在她們的視野裏就清晰起來——凌雲遮月的赤色神鳥舒展着巨大雙翼,從客船的斜上方俯衝下來。
清冷的月光下,神鳥赤銅色的雙爪如冰鐵般釘立在甲板上,赤紅色的羽毛泛着熔岩般的炙光,緩緩收攏的雙翼好似夕陽下聚起的雲霞,而尾羽如漫天火紅的煙火,在夜空下轟然綻放,流光溢彩。
“朱雀!你來接我嗎?”果果開心的一躍而起,掛在了朱雀的脖頸上。
朱雀則溫柔的俯下頭,親暱的蹭了蹭抱住它的果果。
“噓!別叫。會吵醒船上休息的旅客。”果果用額頭碰了下朱雀的上喙,燦爛一笑。
淺夕擡眸眺望,夜色下海岸上的燈塔好似一點浮星,拂過她臉頰的海風越來越暖。
要到家了。
七星港是南府最大的濱海港口,直轄於南星府,一年四季,不分日夜,總是熱鬧的很。
臨近亥時,空中飄起毛毛細雨。
一位撐傘站在馬車前的老媼等的焦急,不免來回踱步。
坐在馬車前轅上的老翁擡手調亮車檐下的油燈,“這船還得一刻鐘纔到呢。”
“我們家夕兒一走就是小半年,不知道是不是瘦了,一念着我就掛心的很。”
老翁看了妻子一眼,懶怠多說話,只從隨身的布袋裏取了些菽麥餵給金雀。
老媼對着老翁白了一眼,正巧瞟見天邊掠過一團紅雲——是朱雀呢,如今結契都少了,這隻怎麼飛來這裏?
此時,一陣鈴音傳來,“暮城船到——”
“夕兒到了。”老媼也不等老翁反應,直往港口泊船下客的方向奔去。
“你慢點兒!”老翁追在後面,面上不顯,眼裏卻也有喜色。
“夕兒!這兒呢。”
“姥姥!姥爺!”淺夕提着行李,疾行迎了上去。
“我瞧瞧,我瞧瞧——真的瘦了。”
淺夕不由摸摸鼻尖,這時候就很需要姐姐木槿在身邊,起碼能分擔一些姥姥的關懷。
“你先在我這兒住着,臨近年底,你父母也會過來,翻過年,你再跟他們回去……”
此時,喧鬧聲陡然高了起來,“淺夕——”
她聞聲一望,見果果正坐在朱雀背上,惹得周圍駐足矚目,卻渾然不覺,低着頭衝她擺手,“我先回去啦。”
話音剛落,火紅的雲團已經直衝雲霄,遠遠去了。
“這是誰家的孩子?看着還有些眼熟。”
淺夕想了想,還是回到:“南星府姜家”。
“恣意些也是好的。”
姥姥的語氣立時就變了,“也是在牧野書院唸書?”
“嗯。”還在一個寢舍。
“好了,先回去吧,孩子這一路都累了。”姥爺一句話攔住了姥姥下面所有的嘮叨。
金雀馬車在石板路上噠噠跑着。
淺夕掀開窗簾,看着熟悉的街景,心裏安穩起來,伸手去接,雨絲密密麻麻,涼涼的——是家鄉的雨呢。
過了約半個時辰,路邊燈火漸稀,大片的稻田進入視野,已能遠遠望見一片草場。
草場上佇立着一座石制古樓,樓前圍着籬笆,院裏種着好多瓜果蔬菜,還搭了葡萄架子。
不過,現在是冬天,院子看着有些空,不像夏天那麼繁盛。樓後水塘旁的一大片野生梧桐林,此時也是光禿禿的。
淺夕跟着姥姥進屋,客廳的燈一下就亮起來。
姥爺見壁爐裏的火小了,順手丟兩根木柴,火便又旺起來,噼噼啪啪,能捲走不少溼氣。
“房間給你收拾好了,趕緊去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嗯嗯,好。”
“等等——你回來之前見着姐姐沒有?她也不知道寄封信說什麼時候回來。”
“這樣啊,快去睡吧。”
“您和姥爺也早點兒睡。”
“去吧去吧。”
淺夕的臥室在二樓,她洗完熱水澡,往牀上一躺,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迷迷糊糊正要睡過去,卻聽到窗外傳來噔噔的聲音——
她一打開窗戶,鵷鶵就飛了進來。
這是一隻體態輕盈的飛鳥,紅喙黃羽,形態甚爲可愛,只是秉性高傲,把一封信箋往桌上一丟,就落到旁邊的梧桐木架上,再不理會淺夕。
淺夕拆開信箋,是伊霂給她送的信,原是寄到南軫府的家中,鵷鶵見她未歸,就連夜送來這裏。
信裏細述了這兩日發生的事,言微沫的狀態不好,好在已改主意,而她離開暮城前拜託了家中酒樓掌櫃,讓他與夫人有時間便去看望微沫,照顧一些。
信尾附着微沫寫下的名字,“祈善、朝音、暮伽”。
“祈善——這是一個有歸稚童都熟悉的名字。”
“祈善、朝音、暮伽……”淺夕腦海裏有什麼一閃而過,她一把拉開門,順着旋轉樓梯,往三樓奔去。
好在石樓在冬日裏會鋪上地毯,她赤腳踩下去,安靜得幾乎沒有聲音。
三樓和四樓是打通的,兩層樓高的落地書架沿着牆面擺放,就連承重圓柱都圍着一圈書架,打開門的一瞬間,總會有不小心踏進一所小型圖書館的錯覺。
淺夕仰起頭,樓頂有個圓形的玻璃天窗,那裏能看到五樓有一座塔樓,面積不大,常年亮着光。
她記得。
原先自幼跟着父母生活在西域,後來出了些事情,才又搬來南府。剛來南府的時候,她爲着心病,身體不好,也睡不安穩,姥姥就陪在牀前給她唱歌謠哄她睡覺。
那時候,她整日渾渾噩噩,就像生了鏽。
可她記得,姥姥總是很溫柔的給她唱歌謠……
想了會兒,在門口點亮一盞油燈,走到東南角落裏,從書架裏抽出一本有些殘舊的線裝書,《六洲古謠全錄》。
翻到明月鄉一篇,正從其中看到了——
諸沃之野,青丘之南。有神明月,暮向伽兮。
諸沃之野,瑤水之北。有神明月,朝知音兮。
諸沃之野,堂庭之上。有神明月,祈世善兮。
……
原來,歌謠裏藏了名字。
夜雨漸漸停了。
淺夕把《六洲古謠全錄》放回書架,而後一路走到最裏面的承重圓柱前,看着實木打造的厚重書架,想起以前這裏還堆着些古籍殘本,恰好能藏住一個小孩。
她就是在這裏,第一次聽到了“隱霧舊案”——
又做噩夢了!
年幼的她驚醒之後,像個幽靈般悄悄地一路走來書房,悠悠盪盪,然後就看見了天窗外的光亮。
她便迷迷糊糊躲到書堆裏。
直到門外傳來聲音。
“你們要搬去南軫府?”
“嗯,南軫府位於火烈骨山脈西尾,羣山環繞,且散部村落衆多,適合夕兒靜養。”
“瑤兒,阿孃,阿孃希望你莫生心結。”
“我們身爲夕兒的父母,卻沒有照顧好她……”
“怎麼是你的錯?”
母親心疼起女兒來,便忍不住絮絮叨叨,“論起來,數千年前那場驚動六洲的慘案,明明查的清清楚楚,公告天下——隱霧島上的漁民自相殘殺,整座島雞犬不留,是因爲他們中了‘一線牽’蠱……自陷於身處戰場的迷障……”
“偏偏不知怎麼會有謠言?說島洲子民是曾經叛逃之徒的後裔,暴虐之性深植血脈……又牽扯有歸立世之初那場原因不明的戰爭……生出偏見……”
她聽得有些亂,卻也有幾分明白。
世間因血脈,對出身於西域島洲的父親有偏見。
故而,對她有偏見。
原是如此——那些排斥、冷語……
她的心神爲這個緣由落了下來。
一日一日,她漸漸意識清明,只是變成了另一副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