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沫自從夢裏大悲一場，便一日比一日沉默。
只有時伊霂家的酒樓掌櫃與其夫人一同來看望她，她方會多說些話，似乎嫺靜乖巧一如往日。
爲此這幾日，她裁剪窗花，也出門採買過年的物品，將疏影小築裝飾的很有喜氣。
誰也不知道，她心裏已無聲翻過多少滄海桑田。
午後的陽光暖融融的，微沫拎着竹籃又出了門。
她散漫而無目的，在暮城的大街小巷裏遊蕩。
日光逐漸收攏，由着暮色漫上雲空。
趕夜市的小攤兒支了起來，長街上便展開一卷煙火紅塵。
攤前掛起各式各色的燈籠，微沫順着光線，見梳着雙丫髻的小女孩跑過，停在做糖人的攤子邊，不住看向琥珀色的兔子糖。
母親跟在後面，見女兒喜歡，便笑着買下來。
……
微沫看着，不由恍惚起來，跌跌撞撞轉身拐進長巷，隨意找了家院門前的石階坐下，裹緊身上的斗篷，倚着牆根兒擡頭看向細長灰藍的天空。
曾經寥寥數語能述說的過去，在夢境裏繁雜到沒有盡頭。
夜幕降臨，燈火浮升。
微沫起身朝巷外走去，出了巷口沒走幾步覺得很是眼熟。
她擡眸一看，“怎麼走來另言書廊了。”
書廊總是安靜些，空氣裏也多幾分墨香。
微沫慢慢的走着，偶爾會停下來，看一看掛在牆上的木牌，上面有時不動聲色的藏着書店主人的心意。
人間書屋？這麼早就關門了。
她繼續往前走去，“阿羽，她長大了。”
“阿羽……”
阿羽！
微沫腳下一停，回頭看向人間書屋，木牌上刻着朵月季花，天井下的月季花，季老闆！
她幾乎說不清緣由，面色平靜的走到旁邊的書鋪，隨手拿起一本書翻看，狀似無意問道：“人間書屋這麼早就關門了？”
“哦，季老闆說要返鄉過年，半個月前就關門了。”
“季老闆不是本地的？”
“不是，季老闆是半年前從南府來的。”
微沫心裏一沉，手裏把書一放，便急匆匆往回趕。
她得給南府寫信，要寫給淺夕，更要寫給果果。
果果——
大海一望無際，海風溫柔。
一羣小孩子光着腳丫踩在沙灘上，玩的十分開心。
小小的微沫選了一片地方，翻翻撿撿的拾貝殼。
忽然，一道隱隱約約時高時低的啜泣聲飄到了她的耳朵裏。嗯，她是不會管的。
只是，哭聲聽起來很難過……好吧，她就遠遠地看一眼。
微沫站起身，順着聲音傳來的方向一點一點悄悄地遠離着老師的視線。
終於在一塊巨大的礁石下面，看到了哭聲的源頭。
一個髒兮兮的小女孩，蜷縮在角落裏，啪嗒啪嗒的直掉眼淚。
“姐姐！”
小女孩似乎感覺到了視線，擡起頭可憐兮兮的望向微沫。
亂認親戚！
微沫警覺地盯着小女孩。
小女孩穿着深灰的長褂長褲，袖肘處蹭了油污，褲腳上沾有泥水，頭髮用藍色的編繩扎着，也是鬆垮蓬亂，然而眉眼靈秀，看着像個落難的小公主。
海風拂過，海浪聲時遠時近，成片的礁石羣裏，兩個小女孩互相看着彼此，一個滿目委屈，一個神色警惕。
“你知不知道一個叫青雲都的地方？”
微沫聽着小女孩怯怯的聲音，“青雲都？”
小女孩忙點頭，“我想去找，找阿孃和阿爹。”說着說着，又低聲哭起來。
“姐姐，你幫幫我！”
微沫爲難起來，“你從哪裏來？”
“有歸，有歸南府，姐姐聽說過嗎？”
有歸！雲晞的故鄉！
微沫看着小女孩，發起愁來。
“你在這裏等着我，別哭了！人間挺複雜的，如果你把大人招來，你就回不去家鄉了。”
微沫原路從礁石上爬下來，一路飛奔着跑向酒店——如果不是院長奶奶同意，她都很難跟着學校出來秋遊。
微沫抱着自己的書包，裏面裝着一件換洗的新衣服，還有些院長奶奶偷偷塞給她的零食。
又一點一點移向礁石羣。
海上同時飄來陰雲，遮住了原本燦爛的陽光。
“你先把衣服換好。”微沫把包丟下去，“你身上的衣服有些髒了，看着不好。”
“書包裏還有零食，你先喫着。等晚些時候……”
微沫還沒來得及交代完，老師已經氣沖沖的跑了過來，朝着她喊，“你當心摔着！先別動！”
微沫悄悄擺手，示意小女孩快些躲起來。
“誰讓你偷偷跑這麼遠？這邊都是凹凸不平的礁石，萬一磕到碰到怎麼辦？”
老師頗爲生氣的把微沫拎了回去。
她們剛回到沙灘，豆大的雨珠就砸了下來。
一場急雨說來就來。
果果換好衣服，躲在礁石後面，望着好心的姐姐被老師一路拎回遠處的建築裏。
見姐姐一路掙扎，不住回頭，忍不住破涕爲笑，想着人間也沒有爺爺說的險惡嗎——卻忽然渾身打個激靈，直覺那棟建築裏有一道視線正落在這片礁石羣。
危險！
年幼的她第一反應就是趕快逃走！
此時雨勢轉大，天地間水汽漫散，正巧能爲她遮掩幾分靈氣，她背起書包，直奔大海，縱身跳了進去。
她潛在海中游了很久，直到晚霞消散，天空升起星辰，她才遊向一盞燈塔，再次踏上陸地。
沿海小城正熱鬧着，許多路邊攤兒飄着誘人的香味。
她不敢多作停留，憑着啓蒙時學的一點知識，找到一座松柏繁茂的墓園——很久以前這裏曾是一處亂葬崗。
屍積如山，陰氣重，能遮掩靈氣。
她窩在茂密的樹叢中，拆了書包裏的零食，咬了一口，低聲哭了起來……她第一次覺得黑夜漫長，害怕長夜無盡又害怕天亮後不好藏身。
等日升又日落，悽清的墓園裏一整日不見人跡。
她懸着的一顆心終於稍有安穩，望着漫天晚霞，計劃着等下一次降雨，她要回原來的海港——小姐姐知道有歸，一定也知道青雲都在哪裏……
墓園入口忽然傳來鐵門碰撞的聲音，還伴有幾聲模糊不清的人語。接着又響起規律的腳步聲，隨着聲音越來越近，她屏氣凝息，聽得心跳都快了起來。
來人是一個看着年紀不大的少年，精緻的眉眼籠罩在傍晚的霞光裏，一身黑西服，懷裏抱着一大束梔子花，一路走至墓園高坡的一棵柏樹下。
柏樹看着有上百年了。
少年懷抱梔子花，靜靜站在柏樹下，過了會兒，他伸手抽出梔子花，一朵接着一朵擺在樹下。
等最後一朵梔子花擺好，少年直起身，微微側頭看向果果的藏身之處。
“不出來嗎？”
最後一抹霞光流連在少年的眉眼，他看着從樹叢裏鑽出來的果果，輕聲笑了出來。
“小孩兒，你從哪裏來？”
果果不躲不閃，一雙眼睛望着他，“你是一隻清修的妖。”
少年覺着好玩，故意道：“嗯，我不傷人。可是，小孩兒，你不是人類呀。”
果果慌了一下，轉而問，“你來這裏祭拜誰？未曾立碑，是很久以前埋在這裏的嗎？”
少年看着暗下來的天空，“嗯，很久以前，有位心地純善，嬌養長大的商戶小姐，受戰亂之苦，身死異鄉。”
果果聽出少年話中的惆悵，輕聲安慰道：“我爺爺說，善良的魂靈會去很好的地方。”
晚風吹過，空中飄起梔子花香。
白羽蹲下來，平視向果果，“你爺爺說得很對，善良的魂靈會去很好的地方。”
“只是她又偷偷跑出來。”
“你覺得我年紀小，故意說我聽不懂的話。”
少年溫柔的看向果果，“我叫白羽。”
“你可以喊我阿羽。”
那時暮色將盡，灰藍的天空升起點點星辰。
果果輕輕開口說：“阿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