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娘,你的腿還疼不疼?那個傷了你的混帳東西我已經趕出府了,你不要再氣了好不好……”
房中燭火搖曳,奉國公一身華服,俊秀文雅的臉上滿是討好,坐在牀邊伏低做小,簡直同先前外頭那個當衆掌摑,威嚴肅然的一家之主判若兩人。
然而牀上那道紅影絲毫不給面子,冷冷背對着他,一言未發,偏這奉國公恁地沒臉沒皮,還是笑着往上湊,哄小孩一般:
“眉娘,爲夫給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從前有個俏夫人,舞得一手好刀法,識文斷字卻非擅長,一天,府裏來客人了,是相爺帶着幾個兒子前來赴宴,一進門,便寒暄道:‘本相特帶幼子前來賀喜。’,那俏夫人在裏間聽了,高高興興出來迎客:‘來就來嘛,帶什麼柚子,真見外。’”
說到這裏,奉國公沒忍住,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來,似是越想越開懷,還不住去拍牀上那道紅影的肩頭,“眉娘,你說好不好笑啊?”
那道紅影終於按捺不住,騰地一下坐起,氣到身子發顫:“是是是,我是粗鄙沒文化的江湖人,天天鬧笑話,高攀不起你這奉國公府,我現在就離開行了吧,你不用再冷嘲熱諷了!”
奉國公一下撞到個硬釘子,慌忙止住笑:“我絕對沒有諷刺夫人,我是當真覺得,夫人可愛得緊,叫我每每想起都忍俊不禁,對夫人愛意日久彌新……”
“呸,聞人靖,你這麼假惺惺的有意思嗎?我聽着噁心,你滾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
牀上的阮小眉愈發惱怒,伸手就要把奉國公推下牀,那沒臉沒皮的男人卻又緊緊抓住她的手,討好地拱上前:“別這樣嘛,我是真的擔心你,好眉娘……”
阮小眉把手狠狠抽了出來,照着聞人靖的臉就想扇下去,卻略一遲疑,聞人靖趕緊喊了聲:“小眉!”
那隻手到底停在了半空。
許久,阮小眉兩眼一紅,氣得扇了自己一耳光:“我這是做了什麼孽!”
聞人靖臉色大變,上前將阮小眉一把摟住,心疼地就想去看她臉上紅痕,卻又被狠狠推開,阮小眉纖纖玉手指着他,厲聲質問道:
“聞人靖,我問你,你爲什麼從小到大都不待見阿雋?我真的想不通,難道她不是我們的女兒嗎?就因爲她不是大夫人所出,是個庶女嗎?”
聞人靖慌亂擺手:“不,不是的,小眉你知道的,我是最愛你的,我怎麼會不待見我們的女兒呢,我,我……”
他結舌了半天,終究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像以往無數次一樣,阮小眉徹底心灰意冷,再不想看着這張斯文虛僞的面孔,扯起被子躺下牀,又背過了身去,咬牙默默淌淚。
“小眉,我實在是……”
聞人靖見她如此,亦心痛難言,只是有些話實在……沒辦法說出口。
該怎麼表述那份複雜情感呢?聞人靖覺得,如果說出來,恐怕沒有人會相信,就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不已——
他確實不待見聞人雋,但不是因爲她非大夫人所出,而恰恰是因爲,她是阮小眉生的,是她和他唯一的孩子。
明明叫“阮小眉”,應當是個軟軟甜甜的小妹,溫柔又端莊,就像他曾見過的無數世家女子一樣,可她卻偏偏跟溫柔一點也沾不上邊,那樣明豔彪悍,如火一般,比天邊的紅霞還要燦爛。
那年春日,聞人靖出外遊學,在柳樹下第一次見到阮小眉,從此魂魄墜入一場絢麗至極的夢中,鮮衣怒馬,轟轟烈烈,再不能醒。
他是個讀書人,或者說,整個家族都是典型的貴族士大夫,在遇見阮小眉之前,他一直以爲,自己會娶一個門當戶對,知書達理的妻子。
但如果人生一眼望到底,毫無意外,就不叫人生了。
而事實上,聞人靖是很喜歡這個意外的。
他跟着她在江湖上闖蕩了一段時日,歷經了無數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最後牽着她的手,在明淨山水間拜了天地,結爲夫妻。
可惜,酣暢淋漓的一場夢,也就此戛然而止。
他到底被家中的人找到了,當時聞人家出了變故,必須找他回到皇城,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什麼責任呢?
結親,娶伯陽侯家的長女,保住搖搖欲墜的聞人一脈,撐起整個家族。
在至愛與家族之間,聞人靖曾一度陷入天人交戰中,最後還是阮小眉抱住星野之下,醉得一塌糊塗的他,泣聲說願意跟他回去,就算做不成正妻也認了。
就這樣,他將他深愛的姑娘帶回了皇城,帶進了高門大院,但沒有想到,從此就是踏入回不了頭的悲涼人生。
伯陽侯的那位長女很是傲氣,從頭到腳都瞧不起阮小眉這個“粗野鄉婦”,兩人一妻一妾,平日裏免不了各種衝突,聞人靖夾在中間,簡直左右爲難,痛苦難言。
他每次都只能勸阮小眉忍下來,沒辦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何況他那時已經是聞人氏的家主了呢?
他有太多責任,他不能再像年少時,醉枕江湖,無憂無慮,無拘無束,伸手便可夠到日月星辰,低頭便能吻到夢中愛人。
他蟄伏着,隱忍着,一點點重振聞人家,把年少時的夢和姑娘都放進心底。
就這樣,在大婚第二年,他迎來了自己第一個孩子。
很可惜,不是阮小眉所生,她曾在江湖廝殺中,傷了身子,落下病根,極難有孕。
是故,在大夫人接連生下四個孩子後,她的肚子都沒有一點反應。
聞人靖面上瞧不出什麼,心裏卻急切期盼,他做夢都想有一個自己的孩子,是的,在那時的他看來,只有阮小眉生下來的,纔是他真正的“孩兒”。
在用盡一切辦法調養後,阮小眉總算懷上了,但御醫說,只有這一胎,以後是萬萬不能生了。
那段時日,聞人靖簡直草木皆兵,恨不能將愛妻拴在腰帶上,唯恐她被人害了去。
大夫人冷眼瞧着他這副關心則亂的模樣,一句話也沒說,只是帶着四個女兒暫時回了伯陽侯府,眼不見爲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