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第十六章 鄭跛娘
    昏暗的房中,陰冷而潮溼,只有頂端開了一個小小氣窗,透進幾絲微薄的光芒。

    付遠之跪在冰冷的地上,脫去了身上的外袍,只着一件白色單衣,爲了責罰他,房裏唯一的暖爐也熄掉了,這就意味着,房裏的第二個人——

    那個坐在椅上,半邊身子隱在黑暗中,眉目冷豔的美麗夫人,也陪他一起挨着凍。

    付遠之終於忍不住了,仰頭對那張冷冰冰的臉龐哀求道:“母親,您儘管責罰孩兒,但請不要陪着孩兒一起受苦,孩兒會心疼的。”

    那夫人輕輕一笑:“你還知道心疼母親?你若是真的心疼,就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付遠之臉色一白,那夫人繼續幽幽道:“你現在主意大了,有本事也有手段了,真真是相府了不得的大公子,沒有你做不到的了,母親是管不住你了。”

    “不,不是的……”付遠之雙脣發白,在地上跪挪了幾步,搭住那夫人的膝頭,“母親,我,我……那是阿雋啊,我不能不管她!”

    那夫人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忽地一下站起,揚手一記耳光甩去,厲聲道:“所以就能自作主張,以身犯險,去那狼窩虎穴之地嗎?你想過你母親沒有?!”

    她拿起桌邊的一把竹藤,起身繞到付遠之後面,對着他瘦削的背脊,就是狠狠一抽:

    “從小到大,母親是如何教你的,凡遇上任何事情,都該以自己爲重,絕不能以身犯險,旁人的死活關你什麼事,你莫忘了母親是如何辛辛苦苦和你在這家中立足的,你就這麼不愛惜自己的性命嗎!”

    厲聲落下時,竹藤又是狠狠抽了一記,付遠之咬緊牙關,未有絲毫閃躲,只是悶聲忍住。

    “更何況,那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庶女,也值得你如此大費周章,暗通款曲地繞上這麼一圈,即便你將人救回了又如何,你以爲奉國公府會存有幾分感激?對你又有幾分助力?簡直喫力不討好,愚蠢!”

    “反倒是你父親生性多疑,最不喜府中孩兒越過他,擅自做主,這回你出了個這樣大的‘風頭’,他嘴上誇你,但你焉知他心中如何作想?他不是沒有別的孩子,你這個大公子的位置就真的穩若磐石嗎!”

    竹藤狠狠抽了一下又一下,那美貌夫人卻越說越氣,抽得愈發用力,即使看到那白色單衣上透出血痕來也未停手。

    “這麼多年來,母親從不讓你隨意出頭,叫你該藏拙時就得藏拙,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嗎?若你父親這次真有了別的想法,你該怎樣自處?這麼多年來,你的謙恭順從,進退有度,你所做的一切努力,難道都要付諸東流了嗎?”

    “不許咬牙忍住,痛就喊出來,回答母親!”

    付遠之肩頭微顫,額上冷汗涔流,在又一記竹藤狠狠抽下時,才沙啞着喊了聲:“母親!”

    他後背血痕累累,視線變得模糊起來,望着頂端氣窗投入的微弱光芒,吐出的每一個字都艱難無比:“旁人……旁人的死活,我可以不在乎……可阿雋不行,唯獨她不行,我舍不下……”

    這話一出,那美貌夫人臉色陡變,手心顫抖下,差點將那竹藤打斷,“沒出息的東西,你怎麼能有牽絆,能有舍不下的軟肋呢!必要時候,就連母親你也是可以捨去的!你忘了母親跟你說的話嗎,你怎麼就這般沒出息呢!”

    付遠之被打得身子一歪,險些栽倒,太陽穴嗡嗡作響,卻依舊強撐起背脊,嚥下一口血水,堅持道:“不,母親,不會舍……阿雋,也不會舍……孩兒有自己想守護的人……若那些人都不在了……即便得到了滔天的權勢……又有何意思……”

    “你,你這孽子!”美貌夫人雙眼一紅,想要再打下去時,卻堪堪停在了半空,她呼吸紊亂間,忽地扔了竹藤,一把捂住臉,身影微顫着久久未動。

    付遠之察覺到什麼,扭頭看向身後的無邊黑暗,有些慌了:“母親,你是哭了嗎?都是孩兒不好,惹母親傷心了……”

    那美貌夫人一聲未吭,只是在良久的沉寂之後,才慢慢放下了雙手,臉上又恢復了一派冰冷持重,除卻眼角一圈微紅外,看不出任何異樣。

    “你在這裏靜心思過吧,想想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以後的路還有那麼長,母親不能陪你走一輩子的,母親……只希望你好好的。”

    說完,她轉身而去,拖着一隻跛腳,努力維持儀態,一步一步地出了門。

    跛娘,鄭跛娘,付遠之眨了眨眼,不知怎麼,望着母親遠去的背影,耳邊忽然響起那些年,大哥二哥編來嘲笑他們母子的歌謠——

    “跛娘醜,跛娘怪,相府有個鄭跛娘,生了一個病嬌嬌,揹着嬌嬌走起路,一跛一跛慢老牛……”

    淚水漸漸模糊了視線,他胸口被鋪天蓋地的酸澀堵住,一點點彎下腰,摸上地上那血漬斑斑的竹藤,腦袋埋了下去,壓抑着嗚咽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

    鄭奉鈺嫁進付府的時候,付月奚剛升爲副相不久,年輕有爲,前途無可限量。

    鄭汝寧那時也還沒有失勢,朝中一代大儒,門生遍天下,景仰他的人不計其數。

    這其中,就包括付月奚。

    但他的“景仰”並非那麼單純,他是一個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性的人,幾次三番去鄭府拜訪,也只是想借鄭汝寧的威望,拉攏天下士子的心,得到這一股莫大的助力。

    但鄭汝寧一生剛正,最不喜朝中結黨營私,一來二去,他便看出付月奚的功利性,不甚待見這個心術不正的年輕人。

    付月奚也不惱,依舊笑吟吟登門,穿得清俊如斯,舉止有禮端方,讓人挑不出一絲錯。

    即便鄭汝寧稱病不願見他,他也毫無脾氣,只在鄭府走走停停,欣賞一方初秋美景。

    便是在這樣的光景下,他在這一年的初秋和風中,於水榭亭臺間,遇上了鄭奉鈺,鄭汝寧唯一的女兒。

    她坐在湖中央的亭子裏,拉下兩層白紗,纖纖玉手清雅撫琴,宛如天籟,水面波光粼粼,身子影影綽綽,氣質出塵如仙,叫見慣美色的付月奚一時都看呆了。

    事實上,在鄭汝寧的無數門生心中,鄭奉鈺一直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瀆,仙子一般的佳人。

    他們並不知道,那個坐在湖中央,隔着輕紗撫琴的仙子,其實……是個生來的跛子。

    鄭奉鈺繼承了父親的剛硬性子,自尊心極強,從不在人前走路,即使在府裏,也隨時有一頂綴花香轎候在一旁,供她代步。

    這樣一來,她在門生們的心中,更添高貴神祕了,加之她天生聰穎,過目不忘,無數人爲她傾倒,付月奚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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