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遠之轉過身來,面色如常,只是一雙沉靜秀致的眸子盯着前方,定然無波,卻又似蘊含巨浪,不辨深淺。
一整堂課上,袁太傅都在對駱秋遲讚不絕口,挑出他在麒麟擇士中作的幾首詩賦,各種花樣賞析評點,未了,還佈置功課下去,當着衆人的面撫須道:
“有這般新同窗,你們也應當與有榮焉,不如也來寫一寫這麒麟之卷吧,就挑最簡單的那個,以‘春’入題,不拘何物,可描楊柳,可頌杏花,可繪盛都無邊春色,人景情都隨意,只要與‘春’沾邊,皆可展開作詩,寫完就統一交到秋遲那,由他送我批閱,明日我再來一一講評。”
說完,袁太傅又把駱秋遲的文章大誇特誇了一遍,這才心滿意足而去,留下甲班一干學生愁眉苦臉,嗚呼哀哉,伏桌怨嘆,目光紛紛投向駱秋遲,複雜萬分,不甘嫉妒埋怨皆有之。
其中最“露骨”的是坐在堂中央的四個人,他們素來形影不離,在書院裏“劣跡斑斑”,還自封了個什麼“竹岫四少”的名頭,各種揚威耀武,帶頭惹事,先前站在隊伍裏,就是他們對袁太傅不滿腹誹,咒這老傢伙太偏心。
這四個人分別出自盛都四大世家,謝齊王柳,四個人從小一塊玩到大,個個都生得人模狗樣,單看名字的話,拎出來都是一水兒的少年俊傑——謝子昀、齊琢言、王舒白、柳成眠。
可惜,根本就是四個紈絝子弟,不學無術,惹事生非,爛泥扶不上牆,只靠着家族恩蔭纔在書院橫行霸道。
當下,四人中的“老大”謝子昀,一腳踹在了桌子腿上,呸道:“春春春,春光沒有,春夢一場要不要!”
他生了對狹長的鳳眼,眼角還有一點紅痣,瞧面相是個陰柔的主兒,脾氣卻火爆至極,一點就燃,平素最愛出頭充老大。
其他人聽他這麼一說,也紛紛抱怨起來:“就是,纔開課第一日就要寫詩,天天不是關在府上,就是來宮學讀書,哪有那麼多春光可尋?”
付遠之坐在桌前,耳聽一室抱怨,只淡淡掀了掀眼皮,未動聲色,倒是旁邊的孫左揚一聲低哼,嫌惡道:“天天跟這羣人待一塊,身上都要臭掉了。”
說來諷刺,這天字甲班乃宮學第一大班,但不是“大”在品學上,而是“大”在家世上。
全書院最有權有勢的弟子都在這了,個賽個的顯赫清貴,其中不乏紈絝,像“竹岫四少”那樣不愛念書,滿肚子沒有墨水,只有草包,袁太傅是痛心疾首,天天都吹鬍子瞪眼,拿竹板抽人手心。
八大主傅中,他最勞心勞力,望“子”成龍,所以今年出了個駱秋遲,他是惜才若渴,不顧家世門第,拼了一張老臉,怎麼也把人爭取了過來。
可惜,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尤其還是在這樣一羣“妖風”裏,袁太傅考慮得終究太少。
“我看啊,就是不該來了那麼個禍害,無門無戶,雜草一根,不知有什麼資格進咱們班,和咱們坐起一起聽課,你們聞聞,是不是隔老遠都能聞到一股寒酸氣!”
有人發出陰陽怪氣的譏諷,只差點名道姓了,衆人鬨堂大笑,那謝子昀扭頭望向駱秋遲的位置,若有所思,一顆出頭的心又蠢蠢欲動起來。
他忽地一下站起,向其他三個夥伴使了番眼色,四人心領神會,徑直來到了駱秋遲桌前。
又有熱鬧可看了,不少好事者眼睛一亮,聞風而動,也紛紛湊了過去。
謝子昀把手裏的四個習本一甩,啪地扔在了駱秋遲桌上。
“喂,新來的,聽說你很厲害嘛?想必模仿一下字跡,代寫一下功課,通通不在話下吧?”
駱秋遲擡起頭,只見謝子昀雙手抱肩,一張尖尖下巴的臉盛氣凌人,就差用鼻孔看着他了。
“怎麼,難道不對嗎?袁老頭那麼誇你,你難道不是那種生帶吉光,出口成章,可一夜賦詩三百首,把死人都從棺材裏嚇活的曠古奇才嗎?”
“喏,既然你不反對,我們四個的功課就交給你了,好好寫,聽見沒?”
駱秋遲迎上他的目光,一動未動,許久,似笑非笑:“好。”
這倒是令所有人一怔,緊接着,周圍一片譁然,謝子昀扭頭看了看身後三位夥伴,得意洋洋。
坐在前方的付遠之有些意外,孫左揚則露出鄙薄之色,唯獨姬文景,似充耳未聞,只繼續埋頭看着畫冊,不過整個人又挪開了點。
謝子昀繼續看向駱秋遲,嘖嘖道:“讓你寫,你還真就寫啊,骨頭真是不值三兩重,不過我喜歡,就當多養條狗在身邊了,你看好了,認清楚我們四個,我姓謝,他姓齊,他姓王,他姓柳,我們是竹岫四少,日後你跟我們打交道的機會還多得很呢!”
駱秋遲“哦”了一聲,煞有介事地點點頭,依舊似笑非笑。
周遭更加譁然了,被謝子昀這麼一鬧,有人也忍不住想插一腳,心癢難耐地擠上前來:
“那個,你幫我也寫了吧,記得寫好點啊,仿着前面的字跡寫,千萬不要被袁太傅瞧出來了,聽見沒?”
“還有我的,我的!不用寫太好,韻腳工整,像首詩就行……”
“對對對,我也是,反正你這麼厲害,幫我的也一併代寫了吧!”
各種習本雪花似地飛向駱秋遲,他不惱不氣,坐在桌前,來者不拒,笑意淡淡。
如此一來,“有樣學樣”的人更多了,幾乎大半個甲班都圍了上來。
姬文景坐在旁邊,生生被擠到忍無可忍,猛一下站了起來,對着衆人投來的目光,冷冷一喝:“滾開,別擋路。”
他拿着畫冊站到窗邊,背過身去,似是想眼不見爲淨,那些被他喝斥的人有些臉上掛不住,切了聲,哼道:“有什麼了不起的,天天板着張臉,跟茅坑裏的石頭樣的,又臭又硬,不過是個空架子侯府,清高給誰看?”
“就是,別理他別理他,我們繼續,反正他從來都是那個鬼樣子!”
姬文景背影一動,握住畫冊的手一緊,卻深吸口氣,到底一言未發,只繼續低頭看向畫冊。
等到一番“壯景”過去後,駱秋遲桌上已堆起小山似的一沓習本,謝子昀斜倚在座上,架起二郎腿,嗤笑出聲:“真是蔚爲壯觀啊,可惜不能讓袁老頭來看看,看看他誇上天的麒麟魁首,是個怎麼樣的寒門孬種。”
周遭笑聲四起,駱秋遲卻面不改色,只將桌前一本本整理好,直到一擡頭,對上付遠之的目光,那是一種奇怪的審視,沉靜如深淵寒泉,似乎想將人徹底看清楚。
駱秋遲心中明瞭,嘴上卻笑了笑:“怎麼,付兄,你也要找我代寫?”
付遠之長睫微顫,收回眼神來,正要開口,孫左揚見狀,連忙拉起他,“阿遠,我們出去吹吹風吧,不要同這人說話了,自降身份。”
付遠之略一遲疑,卻在經過駱秋遲桌前時,停了下來,藉着那堆習本擋住自己,俯下身來,盯住駱秋遲的眼睛,低聲道:
“如果,你願意換一個投石人,不再去找聞人師妹,我可以出手相助,讓他們不再爲難你,你此後在書院的日子,也能過得安穩一些,你覺得怎麼樣?”
駱秋遲默了默,撲哧一笑,搖搖頭:“果然。”
他勾勾手指,待付遠之又湊近些後,攫住他的眸,一字一句道:“這很像你的行事風格,付大公子。”
他的聲音裏帶着一絲譏諷,付遠之望着那雙清亮的眼睛,心頭無來由地一跳,似乎在電光火石間捕捉到了什麼,卻又稍縱即逝,他嘴脣翕動,還想開口之際,駱秋遲已經幽幽一笑:
“可惜,我不稀罕,你省省吧,付遠之,你真的以爲自己是無所不能,算無遺漏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