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女傅坐在人羣裏,急得就要站起,似乎想要阻攔什麼,卻根本提不起勁,只能徒然瞪大一雙含了血絲的眼。
那身白衣隨風輕飄,開口間,果然是一個清冽的女子聲音:“辛兒,往事不可追,何苦來哉?”
這一下,全場都炸開了鍋,人人皆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殷院首,真的是殷院首!”
負傷在地的駱秋遲也瞪大眼,難以置信,他忽然明白過來,自己之前的話哪裏說錯了,什麼一生未娶,這“負心人”根本是個女人,哪裏會有娶親之說!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會遺漏這一點,這匪夷所思的一點!
眼前又閃過關雎之夜那身白衣,他撩開她一頭長髮,難怪會覺得不對,衝姬文景道:“我怎麼覺着,這是個女人呢?”
可又有奇怪的地方,那夜他與她近身相搏,分明感受到的是一具男子骨架,比之現在要頎長許多,難道她是雌雄同體?還是練了什麼詭異功夫,骨架能忽伸忽縮?
腦中亂糟糟一片,駱秋遲擡眼看着場中,那襲白衣勝雪,衣袂飛揚,微微側過了身,對着金陵臺上的一衆師生,緩緩解開了臉上的面紗。
“是,我是殷雪崖,累衆位院傅與學子受此無妄之災,深愧難安,待我解決故人往事後,再自請辭去院首之職,向衆位告罪。”
她聲音清冽空靈,如谷中飛雪,不少人第一次得見她真容,確是玉骨冰肌,風姿無雙,臺中央的姬文景更是心念一動,這張臉他過目難忘,同他畫的那幅丹青一模一樣,她的確就是關雎院的那個怪人,再不會有錯!
一院師生下巴都快掉下來了,震撼得說不出話來:“怎麼會,怎麼會真的……”
凌女傅在人羣中急了,厲聲下令:“閉上眼睛,堵住耳朵,不許看,不許聽!”
但如斯關頭,誰還會聽她的命令,連幾位素來穩重的老太傅都驚得瞪大眼,牢牢鎖住場中那身白衣。
殷雪崖遙望一眼凌女傅,涼涼道:“師妹,我既出來承認了,就不必再費心爲我遮掩了。”
凌女傅紅了眼眶,搖頭顫抖站起,嘶聲道:“可是師姐,你沒有錯,都是這妖女惑你,都是她把你拉進了地獄!”
殷雪崖嘆了聲,目光有些空茫:“甘爲情囚,死生不棄,這答案是我當年一筆一劃,親手刻進那鎏金珍瓏九連環中的,沒有人強迫我。”
她轉過了身,對着辛如月悽然一笑:“辛兒,這麼多年了,你過得好嗎?”
辛如月狠狠抹掉臉上的淚水,咬牙笑道:“好,好得很,若沒有對你的恨意支撐,我恐怕早已投身琅岐島冰冷的海水中了!”
“恨意?”殷雪崖垂下眼睫,笑了笑,聲音輕緲:“你是該恨我,這許多年來,是我負你,你今日前來討還,我無話可說。”
她微微擡首,目光瞥向身側,“但這金陵臺上的一干人等,都是無辜的,還望你放過他們。”
她的語氣並不強烈,輕緩而幽幽,卻叫辛如月聽了,笑到又一行淚水滑落,她搖着頭:“殷雪崖啊殷雪崖,這麼多年不見,你還是這麼道貌岸然,高高在上,永遠擺出一副討人厭的虛僞模樣,可爲什麼,我見了你,偏偏還是……喜歡得不行呢?”
辛如月眼角射出一抹精光:“閉嘴,你這個妒婦,這麼多年沒見,醋勁還是這麼大,我看就是你在從中作梗,才讓她當年沒有如約而赴,沒有來琅岐島找我!”
凌女傅被當衆這樣一辱,又羞又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恨聲道:“我纔不會像你這樣無恥,百般勾引,褻瀆師姐!”
“褻瀆?”辛如月像聽到一個最好笑的笑話般,兩袖一拂,激起流水飛濺,長笑道:“是妖褻瀆了神?還是神蠱惑了妖?就算我染指了她,可她爲何在接受我一片癡心後,又要始亂終棄,這就是高高在上的神道嗎!”
“若不是,若不是……”她遽然看向殷雪崖,身子顫抖,笑得淚光閃爍,如癡如醉:“若不是那一天,大理的千尋塔外,我多看了你一眼,也不會……”
往事如煙,婆娑之緣,一眼生,一眼滅,江海前塵,心上神明,從來由不得自己。
十二年前,辛如月年少頑劣,從琅岐島上溜了出來,女扮男裝,化名辛烈,遊歷山水,闖蕩江湖。
那時在大理的千尋塔上,她爲爭一時意氣,與當地的一幫地痞起了衝突,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論起真刀實槍來,個個都不是她的對手,奈何她江湖經驗太少,一不留神就着了他們的道,就在那迷煙撲面,她一陣頭昏目眩,以爲便要栽在這裏時——
殷雪崖出現了。
她像春日一陣清冽的和風,出手搭救,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那幫地痞,將她帶出了千尋塔,還蹲在湖邊,爲她洗去了臉上的迷煙。
她動作那樣輕柔,指尖微涼,她那時就在心裏想,她一定是個很溫柔的人。
當洗淨了雙眼,她迫不及待地一睜開,一束陽光照入眸中,映出她白衣勝雪的身影,她還以爲自己……見到了仙人。
那時水面波光粼粼,她髮梢還滴着水珠,卻瞪大着雙眼,傻呆呆地望着她,舍不開挪開一絲一毫。
她此生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人。
那時殷雪崖扮的是男裝,同辛如月一樣,也是來大理遊歷,辛如月幾乎對她一見傾心。
本就是少女多情的年紀,又遇到這般謫仙一樣的男子,還解自己於危難之中,試問如何能不動心?
辛如月開始悄悄跟在殷雪崖身後,從大理跟回了盛都,看着她進了竹岫書院的門。
她躍上牆頭,見到有人對她迎了上去,畢恭畢敬道:“先生可算回來了,大理風光如何,這趟遊歷可還盡興?”
她恍然明白過來,原來“他”是這所書院的先生?是個滿腹才學,教書育人,了不起的先生,難怪氣度非凡,風姿動人,不似外頭那些粗魯的臭男人。
她心中更添幾分愛慕,一個主意登然冒出,她要進書院,她要做“他”的弟子!
琅岐島的人生來就帶了些海上的野性,想到什麼就會立馬去做,說一不二,在瞭解了一番書院收人的規矩後,辛如月以潯陽一帶的貴族身份,持名帖順利進了書院。
她天資聰敏,很快在男學甲班脫穎而出,得到了幾位太傅的喜愛,但她再也沒有見過那身白衣,直到半年後,全院的流觴曲水大會上,她纔再次見到自己朝思暮想,日日惦於心頭的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