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此生此世,唯愛不悔 >第五十三章 小黑屋的付遠之
    昏暗的房中,陰冷而潮溼,沒有點燈,只有頂端開了一個小小氣窗,透進幾縷涼涼的月光,照在那道伶仃清冷的身影上。

    修長的手指拿着那根杏雨含芳簪,對着月光照了許久後,慢慢放進了匣中。

    簪頭歪掉的部分已經被他修好了,但有些東西,還能再修復回來嗎?

    付遠之不知道,他只是取出了紙筆,開始用他的左手,一筆一劃地寫着字。

    這是他多年的習慣了,在這間小小昏暗的屋中,獨自一人,不再僞裝,不再扭曲天性,而是以左手提筆,在一張張燕子箋上,寫出那些深藏心底的話。

    就像許多年前,相府的孩子們剛開蒙時,他被父親撞見用左手寫字,母親爲了糾正他的“左撇子”,強迫他改成右手握筆,他每天生不如死地練着,等到獨自一人時,就偷偷躲在這間黑屋中,藉着白煞煞的月光,用左手發泄自己的憤懣與壓抑。

    他寫下的第一張燕子箋,只有六個字,卻足以概括那時幼年無力的自己——

    泥中花,不堪折。

    再後來,每天受到兩位雙生哥哥的欺凌,他只會反覆寫着一個字,“忍”,那麼多個無望的日日夜夜中,他記不清寫了多少張燕子箋,夢裏都是那個力透紙背的“忍”字。

    最絕望孤寂的,是外公去世的時候,他在門外聽到母親決絕的話語,滑坐在風雨中。

    回去後,他取出匣中的燕子箋,用左手只寫了一句:身如蜉蝣,雨打飄萍,命賤如斯,休說,休說,偏要與天鬥。

    除了咬牙撐下去,他別無選擇,更加回不了頭。

    那些年,滿滿當當的匣子中,似乎每一張燕子箋都染着灰敗之色,罩着揮之不去的陰霾,就像他囚於籠中,不見天日的人生一般。

    直到那年春日,千鳶節將至,奉國公府的樹下,一襲杏黃色衣裙,低頭捧書的小姑娘,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陰冷匣中的燕子箋。

    他第一回用左手拿起筆,寫下的不是憤懣,不是怨恨,而是滿帶歡喜的兩個字,反反覆覆,寫到脣齒留香——

    阿雋,阿雋,阿雋。

    安靜陪伴的阿雋,溫柔淺笑的阿雋,善解人意的阿雋,明眸皓齒的阿雋,聰慧靈秀的阿雋……每一個阿雋,都照亮着陰冷匣中的一寸角落,讓灰敗的燕子箋也有了顏色,更讓他一顆心不再孤冷無望。

    許多東西似乎都有了意義,他有了想要守護的人,前路即便走得再難也甘之如飴。

    所以在靈隱寺裏,他最終放棄了兩條人命,一念之差,見死不救,或許這樣的涼薄狠絕才是他的本性。

    兩位哥哥死了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深陷在夢魘中,無力掙脫。

    他們出殯那天,他左手提筆,在森冷的月光中,抄了滿滿三張的《地藏經》。

    超度亡靈嗎?不,超度他自己的心罷了。

    母親說得對,成大事者,當舍則舍,可是他……還是有舍不下的東西。

    小小的窗口透進冰冷的月光,付遠之看向匣中修好的髮簪,微微勾起脣角,露出譏諷的冷笑。

    做簪子,做古琴,覽醫書,博聞強識,寫詩論賦,過目不忘,外人眼中無所不能,完美無缺的他,其實,根本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甚至是不屑一顧。

    他真正出於本心喜歡的,只有兩樣,一樣是算術,一樣是阿雋。

    其餘的,不過是爲了達到目的所用的方式,爲了讓自己光芒萬丈的手段,爲了維繫住自己與母親的驕傲,撐起竹岫書院第一人的名頭罷了。

    “算雕欄玉砌,算功名富貴,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長情。”

    幽幽的聲音在昏暗的房中響起,月光勾勒出那道清俊的側影,筆墨淡香中,他似嘆似喃:

    “阿雋,你說,世兄最終能算對嗎?”

    冷冷一笑,付遠之眸色陰騭,左手提筆,在燕子箋上徐徐寫下——

    麒麟魁首,神鬼莫留。

    他擡起頭,看向窗口的月光,冷麪冷眼,這個人,不能留。

    弄壞他的簪子沒什麼,奪他所愛,行日月爭輝之事,便……不可饒恕了。

    屋外樹影斑駁,有熟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伴隨着柺杖的叩擊聲,付遠之臉色一變,將紙筆與匣子迅速收好。

    “母親,你來了。”畢恭畢敬地攙扶着鄭奉鈺坐下後,付遠之習慣性地跪在了她身前,聆聽她的教誨。

    美麗的婦人伸出手,端起雲紋勾勒的茶杯,淺淺抿了口茶,“我兒,大考準備得如何?今年是否依舊能奪魁,不叫你父親失望?”

    付遠之長睫一顫,腦海中第一反應便是浮現出駱秋遲的身影,他微微垂下頭,道:“孩兒定當全力而爲。”

    “全力而爲?”鄭奉鈺放下茶杯,聲音冷了下去:“爲什麼今年不是勢在必得?你在怕些什麼?”

    她微眯了眼,彷彿一眼看穿跪於身前的愛子,“是那個無門無第,書院今年橫空出世的麒麟魁首嗎?”

    付遠之肩頭一動,深吸口氣,逐字逐句道:“不是怕,孩兒只是不敢託大,非萬全把握不敢言勝券在握,恐叫母親失望一場。”

    “沒出息,一個寒門學子也值得你忌憚至此?”鄭奉鈺冷冷一哼,隨手將杯中茶一潑,灑了付遠之半邊臉。

    付遠之呼吸一顫,水珠墜下長睫,他沒有動彈,只是依舊木然着面孔,幽幽道:“戰場若輕敵,眨眼便會身首異處,孩兒每一步都行之不易,心中自有較量,母親靜靜觀之便是。”

    “輕敵?能被你視作對手,那人當真……如此厲害?”鄭奉鈺的眼眸沉了下去。

    付遠之薄脣微抿,並未立刻作答,許久,才輕輕吐出一個字:“是。”

    這回,鄭奉鈺久久沒有出聲,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臉色有些鬼魅般的蒼白,不知過了多久,付遠之頭頂才響起冰冷的一句:

    “你記住了,無論如何,你都給我保住你書院第一人的名頭,管他前方有誰相攔,縱是千軍萬馬,你也要握緊血刃,做那個從他人屍身上踩過去的勝利者。”

    寒風敲窗,付遠之耳邊如雷霆乍起,他身子幾不可察地一顫,緊緊一閉雙眸後,他伏地埋首:“孩兒謹記母親教誨。”

    當鄭奉鈺拄着柺杖起身,欲推門而去時,身後忽地傳來付遠之的聲音——

    “可是母親,孩兒願與萬軍廝殺,卻不願背棄心之所愛。”

    鄭奉鈺背影一頓,轉過頭,目有精光射出,瞬間明白過來:“是奉國公府的那個庶出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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