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晨風徐來,柳枝拂然,一夜的春雨浸潤了大地,白雲高臥,飛鳥掠過長空,留下聲聲清嘯。

    染胭宮,檀香嫋嫋,一室春光。

    鄭妃細細打量着青銅鏡中那嬌豔無雙的容顏,一雙如絲媚眼微微眯起,手中懶懶地把玩着一支紫玉釵。

    身後的宮女正低眉垂眼地爲她盤着秀髮,一絲一縷,不敢有絲毫差錯。

    捧着鄭妃娘娘的月白披風,君玉靜靜地立在一衆宮女中。

    清風拂過,滿堂悄寂。

    暖煙纏繞間,君玉悄悄望向了窗外,微微出了神。

    窗外嫩枝搖曳,粉蝶紛飛,春意盎然。

    又是一年陽春煙景時,故鄉的柳枝已是萬條垂下綠絲絛了吧?盼了一個隆冬,終是到了這一天,就要見到他了,他可還好麼?

    眼前正自浮現出那抹青衫身影時,突如其來的一記聲響卻讓君玉渾身一顫。

    “你這賤婢不想活了麼?”

    只聽得鄭妃尖銳的聲音響蕩在整個寢宮。

    那捱了一掌的宮女捂着紅腫的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不敢言語,正是方纔爲鄭妃梳頭的秋煙,此刻恐懼淚流中,只怪自己不該梳斷了鄭妃幾根長髮,犯了大忌。

    鄭妃仍是怒不可遏,揪住秋煙的頭髮尖聲道:“你們這些勢力下賤的小蹄子,那狐狸精欺我也罷了,連你們也要來作威作福麼?”

    說着又是幾道耳光,一時間,人人噤若寒蟬。

    君玉心下不忍,別過頭去,暗自嘆息。

    皇上連續三日都留宿在李美人寢宮,夜夜笙歌,鄭妃早就滿生怨恨,無所宣泄,現下逮着機會,秋煙恐怕是凶多吉少。

    果然,鄭妃越罵越生氣,竟拿起手中的紫玉釵直刺向秋煙。

    “我戳死你這狐狸精,叫你去勾引皇上,我戳死你……”

    秋煙雙手環住身子,連聲慘叫。

    聲聲淒厲中,一衆宮女埋頭髮抖,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君玉更是心頭髮顫,頭皮發麻,雙腿不可抑制地就要邁出去爲秋煙求情了。

    卻是一抹淺綠身影搶先出列,迎在了狂風暴雨前,竟是鄭妃最寵愛的宮女——

    幽草。

    “娘娘莫急,莫氣壞了身子。”幽草一襲淺綠宮裙,眉眼俏麗,一邊扶住了鄭妃,一邊柔柔道:“教訓個奴婢事兒小,傷了娘娘的千金之軀可就事大了。”

    她輕撫着鄭妃後背,爲其順心靜氣,繼續笑道:“娘娘風姿絕世無雙,氣質高貴典雅,豈是那些庸脂俗粉可比,犯不着爲她們動氣,皇上也只是圖個新鮮,一顆真心呀,始終還是在娘娘身上,這一生一世的寵愛,旁人半點都分不去。”

    鄭妃的臉色漸漸緩和,幽草畢恭畢敬地又道:“幽草愛極了娘娘這一頭烏黑髮亮的長髮,心裏直癢着想要爲娘娘梳個最美的髮式,就不知道娘娘給不給奴婢這機會?”

    鄭妃聞言終於笑了起來,拍了拍幽草的手,嗔怪道:“就你這丫頭會說話,古靈精怪的,不枉我疼你一場,留下爲我梳妝吧。”

    君玉舒了一口氣,擡頭正對上幽草的目光,兩人相視點了點頭。

    鄭妃卻掃視一圈,斂去笑容,厲聲道:“你們還站着做什麼?都給我跪到外面去,什麼時候饒過你們了,什麼時候再給我起來!”

    “是。”衆人應了一聲,齊齊埋頭向外走去。

    錯一罰衆,鄭妃的老規矩。

    君玉將披風交給了幽草,月白披風下,幽草輕輕握了握君玉的手,君玉淡淡一笑,點點頭示意她放心。

    她又望了一眼幽草後,才小心翼翼地扶起傷痕累累的秋煙,緩緩步至寢宮外跪下。

    身邊的秋煙仍在小聲抽泣,君玉甚是憐惜,寬慰道:“好妹妹,終是死裏逃生,莫太傷心傷神,回去我爲你上點藥,休息一陣身子就會好起來的。”

    秋煙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感動,百感交集下只能嗚咽地說了一句:“謝謝君玉姐姐了,只怪秋煙命不好,死了也怨不得旁人,只盼能再多撐一撐,待到期滿歸鄉,就能回家了……我家中還有兩個小弟弟呢。”

    君玉聞言心中一痛,眼前不由浮現出一襲青衫,彷彿站在小橋流水間衝她溫雅而笑,衣袂飛揚……人人都有家,都有心所掛念之人,她又何嘗不是盼着期滿歸鄉呢?

    秋煙仍在哀傷啜泣,君玉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了,宮女的命賤如草芥,這本就是事實,從她進宮那天起便曉得的。

    一片靜默中,有微風拂過,帶來淡淡的青草香,耳邊鳥雀輕啼,一聲一聲,清亮溫柔,像極了有人在耳邊輕輕地說話。

    君玉忽地憶起很久前的一年春天,那時她還未進宮,他在她耳邊低聲吟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爲君玉,沉吟至今。”

    她臉上頓時起了紅雲,那襲青衫卻笑而不語,只定定地看着她,害她一陣心跳。

    那次她才知,原來一向安靜溫潤的他,竟也有不正經的一面。

    後來她被招進宮的那一年,他站在一葉蘭舟上送別了她,霧靄如煙的青瓦江南里,響起的是他的笛聲,灑下的卻是她的淚水。

    進宮後接到書信她才知,他竟是一夜佇立,橫笛舟上。

    信上,是他清逸俊雅的字跡:“日暮酒醒人已遠,滿天風雨下西樓。”

    她將信捂在胸口,不敢大聲哭出來,怕吵醒同屋的宮女,眼淚只得無聲地一滴滴滑落,苦澀又甜蜜。

    烏雲不知何時越聚越多,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隨着一陣涼風吹過,一場綿綿春雨不期而至。

    這雨無聲無息地下着,不急不躁,仿若溫柔如水的女子,淺笑倩兮,靜靜地輕舞於天地間。

    閒時賞雨是方情趣,但對於依舊跪着的一衆宮女來說,滋味卻不那麼好受。

    秋煙早已支撐不住,叫人擡了回去。

    細細密密的水珠滑過君玉的臉頰、髮梢,薄薄的春衫已經溼透,絲絲涼意沁骨,雙膝也已經僵硬麻木地失去了知覺。

    君玉眨了眨眼,雨水順着睫毛流了下來,滑過嘴角,冰冰涼涼。

    恍恍惚惚間,她在雨中只想到了家鄉的楊柳,想到他今日該來探望她了,定是等急了,她耳邊只不停地迴旋着一句話,偌大的天地間也只剩這一句——

    他還在等着我,他還在離園等着我……

    心思百轉千回中,終是盼來了那一句饒恕,仿若於黑暗中的人得了大赦,一下得見光明,衆人低聲歡呼下緩緩起身,拖三帶四地行入屋檐下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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