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容遇見端木羽時,一個九歲,一個十四歲;一個是相爺的孫女,一個是被選中的“童養夫”。

    彼時少年熱血氣盛,銳利得如出鞘寶劍,盯着榻上的小小身影,眸欲滴血,彷彿遭受了怎樣的奇恥大辱。

    明容病怏怏地倚在榻上,明明是天真活潑的年紀,神態間卻滿是枯敗之氣,似個小老太太。

    她任端木羽不停咒罵着,只裹緊狐裘,咳嗽一陣後,用錦帕掩住嘴,這才擡起頭,臉色蒼白,淡淡地望向少年,不喜不悲:

    “你放心,我應當活不過……及笄那一天。”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端木羽一愣,握劍的手緊了又緊,四目相接中,少年終是薄脣輕啓,硬梆梆地吐出一句:

    “若你活過了又怎麼辦?”

    “活過了……”明容眼神恍惚起來,“……這種可能性大抵是不會有的。”

    久病成醫,她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得很,不過是捱一日算一日,本來沒必要連累別人,只是怕爺爺傷心,她才叫人攙着在前廳轉了一圈,挑中了端木羽。

    都是些世家子弟,個個意氣風發,被家中送來“選秀”。

    父輩們或是巴結,或是承了老相爺的恩情,卻都是送來些家中的遠方子侄,真正品貌相當的都藏着掖着,唯恐叫明二小姐看去了。

    畢竟是入贅上門,說難聽點就是童養夫,還是娶個病秧子,有幾個有頭有臉的好男兒願意?

    端木羽卻是個特例,出身將軍府,人才品貌皆是一流,只可惜是個不得寵的庶子,孃親早死,無所倚仗,被大哥強扭着送過來“犧牲”了。

    得知中選時他如轟五雷,差點按捺不住衝進內室質問明容:“爲什麼是我?”

    事後明容總會微眯雙眸,輕輕地回答:“也許是因爲那日你腰間佩了把劍吧。”

    滿臉不耐的少年,如脫繮野馬,腰間佩劍,身姿俊挺,站在堂前,陽光灑滿了全身,是那樣的朝氣蓬勃,幾乎晃花了明容的眼——

    自己沒有的,便總是格外向往。

    他們的婚事定在了明容的十五歲生辰,老相爺是聽了遊方術士的話,效仿民間童養媳的做法,想用此舉爲孫女沖喜續命。

    外人私下都道荒唐,惟有明容,乖巧點頭,縮在爺爺懷裏,悄悄紅了眼眶。

    端木羽剛搬進明容的房間時,一臉屈辱。

    房裏佈下了兩張牀,由一道屏風隔開,等到兩人正式成婚後再撤掉。

    明容睡在裏邊,端木羽睡在外邊,老相爺對少年千叮萬囑,夜間萬不可睡死,要時刻留心明容那邊的動靜,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得趕緊起身察看,防止明容突然病發。

    兩人住下的第一夜,風聲颯颯,端木羽一宿未眠。

    明容起牀時,繞過屏風,看見端木羽仰面朝上,懷中抱着劍,眼睛睜得大大的,佈滿血絲。

    明容抿了抿脣,正要開口,端木羽忽然幽幽道:“我想當個大將軍。”

    一片寂寂的房中,明容分明看見兩行淚劃過端木羽的眼角,瞬間浸潤了枕巾。

    “我娘去世時,我和她說,我以後會當個大將軍,不再受人欺凌……”少年的聲音充滿了刻入骨髓的絕望,一字一句,叫人不忍觸之。

    “但現在……什麼都沒了。”

    二

    冬去春來,眨眼間,兩年時光翩躚而過。

    明容的病依舊是老樣子,用各種珍貴藥材吊着,但她夜間卻很少發作了,除非是疼得厲害,否則她不會出聲。

    端木羽有一日清晨見明容遲遲未起,繞到屏風後一看,嚇了一跳。

    明容煞白着臉,脣上咬出了一圈淺淺的牙印,氣若游絲。

    端木羽趕緊去喚人,好一陣折騰後,明容總算緩過來了,端木羽卻被老相爺叫出去訓得狗血淋頭。

    回來時,他眉眼淡淡,看不出喜怒,只坐在牀邊,面無表情地替明容掖好被角,眸中閃過一絲自嘲:

    “日後你不用忍,我早該習慣困在這個牢籠裏,做伺候你的貼身小廝了……若你死在了牀上,你以爲我不用陪葬的可能有多少?”

    明容被這話引得咳嗽不已,面上泛着潮紅,抓住端木羽的衣袖,似乎急切地想解釋什麼,但手顫了半天,卻終是一點點鬆開了,她別過頭,長髮散開,小聲地喘着氣:“夫君,抱歉。”

    病體孱弱,她力不從心,以爲夜夜強忍着,就能小心翼翼地用這種方式呵護少年的尊嚴,些許彌補他所缺失的東西……鳳凰囚籠,野雞翔舞,卻到底是她錯了。

    沒過幾天,管家便找上了端木羽,將曾拿走的劍還給了少年,未了,畢恭畢敬地開口:

    “老爺說,虎騎營在招人,請姑爺明日就去報到。”

    端木羽接過劍的手一顫,驀然擡頭,難以置信。

    虎騎營是東穆培養精兵的地方,出過不少赫赫有名的將帥,無數人擠破腦袋也想進去。

    端木羽興沖沖地跑去謝過相爺,老人招了招手,神態間很是疲憊,“好好待容兒。”

    端木羽立時明白過來,是夜,萬籟俱寂,他隔着屏風低聲開口,也不管明容聽不聽得見,“多謝。”

    窗外月光正好,風吹林間,竹影斑駁,明容閉着眼睛,微微揚了脣角。

    明雪從太子府回相府省親時,明容正要去虎騎營探望端木羽,馬車裏捎滿了過冬的衣襖棉被,明雪看了直打趣明容,笑得美眸流轉,豔若桃李。

    對於這位兩年沒見的表姐,明容只靜靜聽着,不發一言,眉眼笑得恬淡。

    倒是明雪見完了長輩們,一時閒着,好奇地要同明容一起去虎騎營,瞧一瞧這位傳說中的妹夫。

    幾輛馬車這便一同上路,明容一掀開車簾,微微一怔,緊接着頷首行禮:

    “見過太子殿下。”

    車中坐着的小小少年脣紅齒白,寶玉無暇,比明容大不了一二歲。

    這便是明雪未來的丈夫,太子況寧——也是明家日後的倚仗。

    明家世代榮寵,出過三位皇后,兩位貴妃,到明容這一代,原本太子妃的人選定的是她,但她卻在幼年生了場大病,九死一生後,雖撿回條命,卻也再離不開藥罐了。

    人選這才改成了明雪,同年就被送入太子府,比小太子足足大了四歲,倒和端木羽年紀相當。

    此刻明雪尚未上車,暖煙繚繞的車廂中,只有明容與況寧二人對坐。

    況寧眼眸漆黑,在明容身上不住打量,明容捧着手爐,低眉垂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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