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到頭一場空,白秋宜終於明白了母親的話,這世間紛雜,人心難測,唯有不會說話的木頭,才永遠不會辜負她。

    可是她多傻,比起手裏的木雕,她依舊更愛那個住在她心底,活生生的凡子衿。

    ——《紅顏手札·秋宜》

    (一)

    凡子衿有位目不識丁的夫人。

    天底下誰都可以有位這樣的夫人,唯獨他不行——

    因爲他是東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年輕有爲,俊秀聰敏,皇城中多少世家女子都想追隨他左右,而他卻偏偏娶了一位這樣的夫人。

    所謂暴殄天物,也不過如此。

    婚事是當今陛下欽賜,原本定的是伯陽侯家的四女兒,誰知大婚前不久,她心疾突發,嫁衣都來不及試便撒手而去,剩下的幾位千金中,只有庶出的五小姐尚未婚配,聖旨不可違下,這纔不得已由她頂了上來。

    皇城中誰人不道,這五姑娘前世修了什麼福,一個大字不識的庶出女,居然能夠嫁給當朝丞相,簡直是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

    當街而過的馬車裏,白秋宜將頭縮了回來,擡起袖子聞了聞,自顧自地嘀咕道:“哪有我這麼幹淨的牛糞?。”

    她嫁入相府的第一夜,見到的不是凡子衿,而是凡子嫿。

    紅燭搖曳下,有人躡手躡腳地進來,掀開她的蓋頭,笑聲如銀鈴:“哥哥走了,要我來陪嫂嫂睡。”

    她一驚,對上那張粉雕玉琢的小臉,第一反應便是:“相,相爺逃婚了?”

    明眸皓齒的小姑娘撲哧一笑,一屁股坐上牀,去揪她嫁衣的墜子,“哥哥辦事去了……”

    也不知是否天意,就在大婚洞房的這一夜,徐州的商賈鬧事,情勢緊急之下,凡子衿代表朝廷馬不停蹄連夜趕去處理了。

    得知內情後,白秋宜拆了衣飾,靠在牀頭,竟隱隱鬆了口氣,而她自來熟的小姑子,已經縮在她懷裏,將胖乎乎的小手摸上了她的臉,“嫂嫂好香啊,像我最愛喫的桃子,我一次能喫好幾個呢。”

    由牛糞一下晉升爲桃子,白秋宜不由精神一振,一把抱緊懷裏的凡子嫿,感動莫名:“那嫂嫂明天就給你雕個桃子!”

    大字不識的白秋宜有門好手藝,若不是生在侯府,她大概能成爲一個好木匠。

    隨行的嫁妝裏,她最寶貝的是那個從小不離手的“百寶箱”,裏面裝滿了小刀木削等各色器具,她多年浸淫,雕出來的桃子當即就把凡子嫿“收買”了。

    小姑娘這邊把玩着愛不釋手,那邊她便將目光放到了府裏的太師椅上。

    椅子缺了一角,正要被管家扔出去,她恰巧撞見,趕緊攔了下來,跟撿着寶似地拿回房裏,一番叮叮哐哐後,滿面喜色地推開門:“瞧瞧,修一修不是還能用嗎?”

    這舉動她未想太多,落在相府衆人眼中卻成了個笑話,尤其是凡子衿的幾位貼身婢女,她們本就在心中瞧不起白秋宜,自覺配不上她們大人,如今背過身,更是個個發出嗤笑:

    “堂堂相府夫人,跟個農家女似的,盡做些上不了檯面的事,果然烏鴉就是烏鴉,飛上枝頭也變不了鳳凰……”

    肆無忌憚的議論中,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隔天,一羣人便敲開了白秋宜的門。

    “夫人,您手藝好,把奴婢這妝盒也修修吧?”

    “還有我的珠釵,扔了怪可惜的。”

    “我的也是,夫人您看看……”

    嘰嘰喳喳的聲音裏,一堆小玩意兒遞到了白秋宜眼前,她手忙腳亂地接了一懷抱,自己都記不清應了多少聲,點了多少個頭。

    卻是當夜,聞風而來的凡子嫿看着一桌子東西,氣得小臉都皺了起來:“嫂嫂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呢?你可是相府的女主人,她們太過分了……”

    白秋宜握着小刀,吹了一口木屑,擡頭笑道:“不礙事,反正閒着也是閒着。”

    凡子嫿語塞,憤憤坐下:“總之我要告訴哥哥纔行!”

    她說着,像想起什麼,扭頭笑眼彎彎:“對了,哥哥,哥哥要回來了!”

    手上的小刀一頓,白秋宜在搖曳的燭火下,忽然間,竟能清晰聽見自己的心跳。

    (二)

    凡子衿在春日再平常不過的一個午後回來了。

    彼時白秋宜正陪着凡子嫿在府裏放風箏,高高的風箏飛着飛着,在長空中倏忽斷了線,徑直墜在了府外。

    春風拂過衣袂髮梢,姑嫂倆大眼瞪小眼,到底是白秋宜眼尖,一指草叢下一個隱蔽的洞口:“別急,嫂嫂幫你去撿回來。”

    她說着一彎腰,凡子嫿定睛一看才反應過來,拉都沒拉住:“嫂嫂別,那是狗洞!”

    白秋宜卻已經撈起裙子鑽了進去,動作麻利地渾似箇中好手,嘴裏還不在意地道:“沒事,小時候跟着娘滿山跑,什麼洞沒鑽過。”

    她說着,長長的胳膊已經就要夠着那風箏了,卻是一雙腳忽然映入眼簾,她擡頭,不防間對上一張白皙清秀的少年面孔。

    少年腰間佩刀,身姿俊挺,明明作着如此打扮,卻脣紅齒白得像個書生,白秋宜一下愣住了。

    那頭凡子嫿見半天沒動靜,不由也歪下頭往外看去,卻是猛地一聲尖叫,驚喜萬分:“哥哥,哥哥你回來了!”

    這一聲叫得白秋宜手一哆嗦,整個人就那樣狼狽地傻在了風中。

    少年依然保持着垂首的姿勢,對上她震驚的目光,略帶靦腆地笑了笑。

    她撿風箏的那隻手抖得更厲害了。

    爲,爲什麼她的夫君看起來這麼小?這麼小也能當上相爺?不對,是這麼小就能娶親?!

    還未從巨大的混亂感中回過神來,白秋宜耳邊已響起一記淡淡的輕笑。

    “陽春三月,佳人出洞,這可真是個別緻的相迎方式。”

    聲音自少年身後傳來,白秋宜探向外眨眨眼,這纔看清,原來他身後站了一羣人,個個風塵僕僕,卻望向她面帶竊笑,而說話的正是那當先一人。

    一襲玄衣,負手而立,陽光下神情淡淡,明明慵懶萬分,卻端得清貴無雙,眉目如畫,氣度不凡。

    天地彷彿瞬間,失了顏色。

    少年側開身子,恭敬地退到其後,白秋宜就那樣灰頭土臉地望着,看着那人負手上前,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一顆心都停住了般,而身後的凡子嫿卻還在興奮尖叫着:“嫂嫂,你快看,那就是我哥!”

    寬袖一拂,那襲玄衣蹲下身來,顯然也聽見了那聲“嫂嫂”,長眉一挑,似笑非笑地望向白秋宜:“你便是白家五小姐?果真是……聞名不如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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