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朝朝歲歲,涼亭賞雪,負手而立,看上下一白,天地浩渺。

    那人把酒笑道:“他年論史,青宗捲上,你可知後人會如何寫你?”

    ——《紅顏手札·敏之》

    (一)

    馮敏之在入朝爲官兩年後,被孟靈脩堵在宮裏的假山下,強行奪去了初吻。

    他拼命掙扎間,狠狠咬破了他的脣,而那廝卻只是在放開他之後,不在意地一舔脣邊血,說了恬不知恥的一句話:“馮少卿知法犯法,傷了本朝皇叔,該當何罪?”

    話音未落,他已是一耳光扇去,血紅了雙目:“你無恥!”

    “喲,還挺烈性!”孟靈脩吐出口血水,揉了揉臉,低頭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笑得無賴:“實不相瞞,剛和幾個小兔崽子打賭來着,本王不巧輸了,他們非讓本王來一親你馮少卿的香澤,本王推脫不得,委實犧牲大了呀。”

    說完,撣撣衣袖,一副正義凜然之狀:“好了,你罵也罵了,打也打了,這事就當扯平了,本王先行一步。”

    風掠長空,孟靈脩好不得意地離去後,氣到發顫的馮敏之在假山下,聽到了遠處傳來的嬉笑聲——

    “王爺如何,馮少卿的嘴軟不軟?”

    “軟!”

    “那甜不甜,甜不甜?”

    “甜如蜜呀!”

    “香不香,香不香?”

    “豈止是香,那是香入骨呀!”

    話音未落,一片淫邪放浪的笑聲已誇張響起,不用伸頭望去,也幾乎可以想見那羣世家紈絝子弟的嘴臉。

    “王爺威武,王爺霸道,王爺這回可出了口大大的惡氣,看那娘們兮兮的馮敏之以後還敢不敢同您作對!”

    吹噓拍馬的聲音越飄越遠,當人羣嬉笑離去,外頭終於徹底安靜下來後,馮敏之才從假山後緩緩走出。

    屈辱的淚水在他眼眶中打轉,他一身鮮紅的官服在陽光下倍顯諷刺,胸膛起伏間,他終是捏緊雙手,一拳打在了山石上。

    血珠滴答墜下,他咬牙切齒:“孟、靈、修,我與你勢不兩立!”

    馮敏之與孟靈脩積怨已久,其源頭是兩年前,孟靈脩在御花園裏撒的一泡尿。

    作爲大梁有史以來,活得最恣意的一位王爺,孟靈脩可謂是皇室的一株奇葩。

    當然,這話沒人敢當着他的面說,畢竟他是當今允帝僅存於世的皇叔。

    允帝仙壽四十,孟靈脩卻剛滿十七。

    輩份這種東西,簡直就是用來傷人的。

    放眼整個大梁,再沒有人比他的輩份還要高了,因此他也便有了“倚老賣老”的資本,成天帶着一羣不成器的世家子弟到處廝混,做盡讓史官都不忍下筆的混賬事。

    而兩年前,剛考上狀元,隨百官一同遊園的馮敏之,便在宮中,親眼見到了這位傳說中的“昭陽王爺”。

    彼時孟靈脩正旁若無人地在“開閘放水”,而他那羣“皇子皇孫”站在一旁,還個個撫掌叫好。

    “能得我家皇爺爺的仙露澆灌,這花可真是三世修來的福氣呀!”

    一個比一個誇張的溢美之詞中,百官紛紛搖頭嘆息,不忍相看,卻是一道人影排衆而出,帶着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正是馮敏之。

    他一臉正氣,當着文武百官斥出的那番話,至今還在朝中流傳。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今日敏之冒着大不敬之罪也要說一句了,王爺你這種人的存在簡直就是在浪費大梁國庫的糧食。”

    陽光下,話一出口,滿場頓時都靜了下來,連爲首的宰相大人都嚇住了。

    一片噤若寒蟬間,那道“澆花”的背影吹了聲口哨,不緊不慢地提上褲子,繫上腰帶,轉身一笑。

    “你說什麼?”

    馮敏之背杆挺得筆直,有人伸手去拉他,他卻依舊面不改色,長空下一字一句道:“我說,王爺行徑荒誕,有傷風化,爲皇室蒙羞!”

    話剛落音,身後的百官已齊齊倒吸口冷氣:好個剛正不阿的年輕人!

    他們無不在心中爲他默默豎起了一個大拇指,馮狀元,真男人,好膽量——

    你死定了。

    那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爲馮敏之見不到第二日的太陽了,就連馮敏之自己也做了最壞的打算,因爲孟靈脩在上下打量了他許久後,只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你等着。”

    但沒有想到的是,他等來的不是嚴刑懲治,而是一頂大理寺少卿的官帽。

    上任後沒多久,他在宮中又迎面遇上了孟靈脩。

    “馮少卿見過貓戲老鼠嗎?逮着後往往不一口咬死,而是慢慢折磨,徐徐玩之,那才更添趣味。”

    宮牆下,那張無賴的笑臉湊近他,壓低聲音:

    “本王送你這份見面禮,你可莫讓本王失望,多堅持一會兒纔好呀,不然本王又該無聊了。”

    囂張的笑聲在長空下回蕩着,孟靈脩在衆人的簇擁下揚長而去,只留馮敏之在他身後咬碎銀牙。

    “你放心,我會堅持的——可不是爲了你。”

    苦讀詩書,心懷信仰,願獻以蜉蝣之力,做個真正的好官,造福百姓。

    只爲夢裏那身再無處可尋的雲衫。

    (二)

    夜間回府的馮敏之,手上包紮的傷口引起了青奴的注意。

    青奴是馮敏之初入皇城時,在雪地裏撿到的少年,那時他滿身傷痕,不知來歷,他收留了他,傷好後他便留在了馮府,追隨他左右。

    如今長廊燈下,青奴神色關切,不住追問道:“大人怎麼受傷了?”

    馮敏之擺擺手,什麼也沒說,只是抱着大理寺未閱完的卷宗,疲憊地進了屋。

    身子無力地抵着房門,他久久未動,白日裏吃了啞巴虧,如今只剩滿心苦澀。

    抱緊牀頭的骨灰罈,他不覺間模糊了視線,指尖一寸寸撫過那冰涼的壇身,他擡頭,於一人高的銅鏡中望見了自己的模樣。

    疲倦,瘦削,蒼白,眼神空洞,很有一個常年被壓榨的清官樣子。

    摘下官帽,脫去官服,漆黑的長髮傾瀉了一塌,只有這個時候,他纔是她,那個都快陌生了面目的敏敏,而不是平日裏與孟靈脩相鬥周旋的馮少卿。

    “景言,我想你了……”

    雙手一點點抱緊懷裏的骨灰罈,她呢喃着,恢復了小女兒般的埋怨:“那混賬王爺今天又來尋我麻煩了,這一回,這一回他……”

    燭火搖曳下,卻到底是難以啓齒,只能恨恨從脣齒間溢出一句:“總之他下流無恥,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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