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眸終是染了悽色,一鞭子朝段渠抽去,呲的一聲,在那張芝蘭玉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轉過身,再不去看他,掠袍上馬。

    “滾吧,你捱了我這一鞭,我們便恩斷義絕,兩不相欠了。”

    駿馬奔騰間,她聽不見身後段渠的聲聲呼喚,聽不見自己紛亂如雷的聲聲心跳,腦中只有那些忘不掉的曾經,一遍遍地迴響在耳畔——

    “我叫段渠,問渠哪得清如許的渠。”

    “海上的女子都似你這般豪放嗎?”

    “阿寧,你當真願意捨棄一切跟我走?”

    那個傻木頭,不知道東赤海神的誓言不能隨便發嗎?她狠心抽他一鞭,了卻誓言,是到底不忍心看他日後葬身大海的。

    只可惜……伸手撫上腹部,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哀傷。

    她可憐的孩子,註定一出生就沒有爹了。

    那個欣喜難眠的夜晚,她好不容易等回了陪老太君去上香的段渠,卻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已先對她開口,一臉疲倦:

    “阿寧,奶奶要我娶貞貞,我拗不過……只能委屈你了。”

    (三)

    段渠在兩年前出海來到東赤尋藥,被抓到了息寧月的船上。

    彼時那張文雅俊秀的臉漲得通紅,拼命掙扎着不願跪下,嘴裏嚷着: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跪海盜!”

    那義正言辭的模樣叫息寧月一眼就看中了,撲哧笑了出來,紅袍一甩,上前拂開幾個手下,一把揪住段渠的衣領,瞪大眼作出一副凶神惡煞之狀:

    “你可知我是誰?又知不知道你帶人擅闖的這片海是誰的地盤?你就不怕我們這羣海盜燒了你們的船,扣下你們的人,叫你們有命來無命出?”

    段渠的臉色漸漸發白,息寧月瞧着有趣,憋住笑冷冷道:“那麼現在,大少爺,你是跪還是不跪?”

    此後每每回憶起這段初見,息寧月都會笑得前仰後翻,而段渠則會惱怒地去堵她的嘴,一旁的白塔皺眉不語,看向段渠的目光深含厭惡。

    那時的息寧月最後到底繃不住了,聽着段渠“一人做事一人擔”,有如託孤般的“遺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卻被白塔不悅地拉開了:

    “阿寧,別鬧了,扣下貨物,將他們人趕出東赤就是了。”

    他們要放人,卻沒想到段渠那富貴少爺不願意走。

    段家世代從商,富甲一方,此次段渠出海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做生意,而是想爲家中祖母求一味靈藥,治癒那多年糾纏的眼疾。

    所謂的靈藥,其實是東赤海一種珍稀海魚的骨膠,卻是極難捕捉,千金難求。

    段渠看起來文文弱弱,卻不想是個倔強性子,梗着脖子死不鬆口,說不得到骨膠絕不回去。

    息寧月也來了興致,挑眉笑道:“好,這可是你說的,那就委屈段大少爺留下來給我這海盜頭子打雜了,什麼時候叫我滿意了,什麼時候我就幫你去捉魚取膠!”

    就這樣,即使白塔極力反對,段渠也還是留了下來,伴在息寧月身邊。

    這一留,就留了大半年。

    從最初的格格不入,到逐漸能適應海上的生活,到最後甚至能融入息寧月的海盜幫子裏,做個像模像樣的教書先生。

    他開始發現他嘴中的“海盜”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兇暴殘忍,相反在東赤他們倍受愛戴,馳騁大海,庇佑四方漁民,趕走外來勢力,是當地人的守護神。

    而海賊頭息寧月更是有海上鷹之稱,在東赤人心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她對段渠卻總是兇巴巴的,使喚來使喚去,連段渠喫不慣新鮮的海產,也非要逼着他喫。

    “你喫不喫?再不喫我就叫白塔把你丟到海里去喂鯊魚!”

    段渠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這人蠻不講理!”

    息寧月攤了攤手,笑眯眯地道:“誰要和你講理?那是你們讀書人乾的事,我們海盜可不需要講理。”

    等到段渠被迫吃了一大盤,扶着桅帆上吐下瀉時,有人湊了上來,嘖嘖羨慕道:

    “段公子你可真是好福氣,我們大姐頭還從沒對人這麼好過!”

    段渠怪叫着擡頭:“她?她對我好?”

    “是啊,正所謂入鄉隨俗,我們海上有不成文的規矩,大傢伙同吃同住,嘗過本地的海產纔算一家人,東赤的海神纔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大姐頭昨兒個親自幫你撈了一大盤,料足味美,自己一口都沒喫全給了你,還嫌對你不好?”

    段渠怔住了,耳邊恰巧傳來息寧月爽朗的笑聲,擡首一看,那身大紅袍正站在船頭指揮水手們揚帆起航,一頭長髮隨風飛揚,靈動的眼眸粲然若星,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豔彩逼人。

    不知怎麼心頭一跳,段渠趕緊垂下眸,從未有過的感覺洶涌漫上,那些話還不停迴盪在耳邊:

    嘗過本地的海產纔算一家人,纔算,一家人……

    遠處海鳥飛過,碧海藍天,水面波光粼粼。

    (四)

    段家得罪權貴,滿門抄斬的消息傳來時,息寧月正在白塔的悉心照料下安胎。

    幾乎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手邊的碟盤打翻在地,支離破碎。

    一張臉瞬間慘白無色。

    還不待息寧月抽鞭出門,白塔已一把拉住她,忍無可忍地怒吼道:

    “阿寧,段家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

    息寧月身子微顫,兩隻手抖着抖着,眼淚便落了下來。

    是啊,沒有關係了,他娶了別人,她休了他,曲終人散,還有什麼關係呢?

    可爲什麼午夜夢迴時,夢中總是會出現那襲青衫,那張不變的最初容顏?

    各種各樣的畫面交織成了一張網,把她牢牢縛在中央,掙脫不得。

    他罵她野蠻,她氣得揪住他的耳朵,恨鐵不成鋼:“呆木頭,我只對你一個人野蠻,你究竟懂不懂?!”

    陽光下,他給她畫像,畫中人紅袍長鞭,叉腰遠望海平線,威風凜凜的模樣,她心裏歡喜,卻故意挑刺:“兇了點,我的側臉還應當再柔和些。”

    他卻搖搖頭,抱着畫像慢吞吞地道:“丹青繪製最忌虛假,當講求實事求是……”

    有一日海上風暴突起,驚濤駭浪間,她和兄弟們奮力與天公相鬥,他卻忽然從船艙裏拱了出來,擠到她身邊,大雨中嘴巴張張合合,不知想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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