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醫問藥,先爲人,再爲醫者,先醫所愛之人,才能醫天下之人。

    ——《紅顏手札·葉檀》

    (一)

    葉檀踏進千虹賭坊時,裏面正沸反盈天,高聲不斷,每張桌子前都擠滿了人,熱鬧得跟下餃子似的。

    一片烏煙瘴氣中,她小心翼翼地往裏面走,四處張望着,卻是猝不及防間,遙遙就看見了那道熟悉的身影——

    他靠在樓梯處,身形還是那樣瘦削清俊,只是似乎站得不再像從前那樣挺拔,而是帶着一股漫不經心的慵懶,還有……冷漠,碎髮下的一雙眼眸,靜靜地注視着賭坊上下,像祠堂裏一個高高在上,無悲無喜的佛。

    這並不是葉檀記憶中的尹隨雲,但她還是歡喜地撥開人羣,朝他而去。

    直至湊到他跟前時,她才發現,那張從前丰神俊秀,美如冠玉的臉龐上,如今竟多了一道長長的疤痕,從額角處劃拉下來,爲整張臉平添了幾分兇悍之氣。

    葉檀一時愣了愣,那男人冷冰冰的目光卻投向她,她聲音有些顫抖道:“隨雲哥哥,我……我找了你三年,終於找到你了!”

    賭坊裏不知何時靜了下來,許多人望向這邊,那男人卻面不改色,目光依舊是冰冷的,“你認錯人了。”

    他說完這句,轉身就上了樓梯,頎長瘦削的身軀卻是一瘸一拐,葉檀直到這時才發現過來,震驚到無以復加,瞬間煞白了一張臉。

    “隨雲哥哥!”她眼眶一熱,不顧一切地喊道:“我,我是阿檀啊,你不記得了嗎?”

    那男人背對着她,站在樓梯中央,身影孑然,頭也未回,只是揮了揮手,嗓音低沉:“把她趕出去。”

    周圍立刻有人點頭上前,態度恭敬:“是,厲大當家。”

    厲大當家?

    葉檀愈加恍惚了,身旁似乎傳來竊竊議論之聲,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的隨雲哥哥,怎麼,怎麼會改頭換姓?還成了……成了這家偌大賭坊的大當家?

    直至被人攆出千虹賭坊,外頭的冷風迎面襲來時,葉檀仍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不,不應該是這樣的,在她心中,他明明還是當年淮城那個街頭巷尾,耀眼奪目,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琢玉郎”。

    煙記玉行的大少爺,尹家的獨子,尹隨雲。

    應當一輩子踏在錦繡雲端上的人,怎麼會陷入這般泥淖之地呢?

    (二)

    如果沒有遇到尹隨雲,葉檀或許早就已經死在了燒紅的竈臺下。

    她是個小孤兒,無父無母,被賣到尹家做丫鬟,長到七八歲還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說來更諷刺的是,她一直在廚房裏做些打雜的活兒,自己卻從來沒有喫飽過,只因那廚房裏管事的老嬤嬤,是個脾氣非常古怪的人,平素裏對她非打即罵,還總是讓她餓着肚子,一年裏難得讓她喫飽幾次飯。

    她瘦到皮包骨,有一回實在忍不住了,偷偷摸起了竈臺上一碗剩下的酒釀湯圓。

    那是大少爺喫剩下的,她蹲在竈臺下,毫不嫌棄,正喫得狼吞虎嚥時,卻被老嬤嬤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腦袋上。

    那真是噩夢般的一段回憶,她被老嬤嬤打得遍體鱗傷,還被推向竈臺下燒紅的柴火裏,半邊臉都被燙傷了,她拼命哭喊着掙扎着,百般求饒,卻通通都沒有用,就在她幾乎以爲自己要死在這裏時,一個少年郎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住手!”

    老嬤嬤的一隻胳膊被人緊緊抓住,少年的聲音裏帶着明顯的憤怒:“誰允許你在這裏濫用私刑,草菅人命的?”

    不過十幾歲的少年,生得芝蘭玉樹,俊秀無匹,卻沒沾染絲毫富貴公子哥兒的脾性,反而一身正氣,一句話便救下了葉檀。

    從此,這個廚房裏打雜的小孤兒,命運徹底改變。

    彷彿做了一場不敢奢望的好夢,葉檀被留在了尹家大少爺身邊,他教她讀書寫字,讓她喫飽穿暖,還告訴她做人處事的道理,就像一束光照入了漆黑的天井裏,從此她看見了這個明亮的世間。

    包括她臉上的燙傷,都是他後來爲她一點一點抹着藥,守着她慢慢治癒好的。

    她從未見過這樣好的人,不僅善良,還天資聰穎,十五歲就接管了煙記玉行,將家族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條,淮城裏誰見了不由衷地讚歎一聲“琢玉郎”——

    這當真是個精雕細琢,無暇如玉的少年郎啊!

    陪伴在大少爺身旁的那些年,大抵是葉檀記憶裏最美好的時光,後來她被大少爺送去了天隴山,追隨那裏的一位菩提老人學習醫術。

    好不容易待她學成歸來,淮城裏卻已經沒有了尹家,從前富甲一方的大門大戶,因一場劇變轟然坍塌,那位如琢如玉的大少爺也失蹤不見,無人得知他的下落。

    葉檀幾乎翻遍了淮城,最後纔打聽到,有人曾看到尹隨雲離開淮城,往北邊的官道而去。

    這幾乎成了她唯一的線索,三年來,葉檀懷着灼熱的信念,從未有一天放棄過尋找尹隨雲的下落。

    她一邊行醫,一邊隨身帶着尹隨雲的畫像,見人就問,無論途中風餐露宿,喫過多少苦,流過多少汗,她都無怨無悔。

    她只知道,她要找到她的大少爺,要陪伴在他身邊,照顧他一輩子,再也不與他分離了。

    漫漫時光如水流淌,終於,天公仁慈,讓她闊別多年後,又再次見到了那張魂牽夢縈的面容——

    只是今夕何夕,物是人非,一切似乎都已徹底改變,如今千虹賭坊裏的“厲大當家”,還是當年淮城裏的那位“琢玉郎”,還是她心目中那位纖塵不染,清風霽月的大少爺嗎?

    (三)

    尹隨雲不願跟葉檀相認,也隻字不提當年之事,葉檀每天都來千虹賭坊找他,卻次次都被拒之門外。

    偏偏他越是這樣,她越要執拗不放,惹得賭坊門前的兩個看守都忍不住戲謔調侃:“巴着我們大當家的姑娘多了去了,可似你這般厚臉皮,不依不饒的還真少見,我們兄弟倆都爲你開了賭局,賭你第幾天能見到我們大當家呢,你猜誰會贏?”

    兩個守門的百無聊賴,又犯了賭癮,索性拿葉檀開了賭局,一個押了三十天,一個押了一百天,誰更接近最後的答案,誰就贏了。

    這些無聊的把戲絲毫沒有影響到葉檀的決心,她抿緊了脣,神色堅毅,依舊每天都來找尹隨雲,被攔下了就坐在外面等,餓了就啃一口饅頭,一待就是一整天,來來往往那麼多人,各色各樣的目光打量着她,她也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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