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頭桑時歡似乎被纏上了,極不耐煩地在揮袖趕人:“你別再跟着我了,我真有事,你快回去吧……”

    涼柔臉色微變,剛一站起,門便被推開,她直接和桑時歡身後的姑娘打了個照面,三個人都愣住了。

    那眉眼俏麗的小姑娘還拽着桑時歡的衣袖,看到涼柔後眨眨眼,誇張地倒吸口氣:“乖乖,柴木頭,這是誰呀?”

    小姑娘叫紅露,與桑時歡是在都城最大的酒樓煙記認識的,那時她正摔了碗碟,拍着桌子發小姐脾氣呢:“不好喫不好喫,壓根下不了口,堂堂煙記,居然就沒一個好喫的菜!”

    那動靜鬧騰得大了,把掌櫃的都驚出來了,一看紅露那刁蠻小姐,左右隨從的架勢,就知道眼前的主惹不起,正賠着笑臉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腦袋從圍觀人羣裏擠了出來,眼睛亮晶晶的:“要不,讓我試試?”

    擠出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騙了涼柔單獨上街的桑時歡,他對涼柔說是去購筆墨紙硯,實際上一進城就往各大酒樓鑽,尋思着找份廚子的活幹。

    那時剛發生涼柔走鏢許久未歸的事不久,桑時歡雖然最終等回了安然無恙的涼柔,但始終心有測測,想着不能再讓涼柔做這麼危險的差事,他要自己出去賺錢,憑藉着好手藝養活自己和涼柔。

    但這番話從前他就和涼柔提過多次,涼柔每次都是一口回絕:“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你可是豐國皇族,怎麼能做這種事呢,若真讓你去當了廚子伺候別人,我就成了千古罪人,只怕師父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我如今成天喫你做的飯都已經是大不敬了!”

    桑時歡哭笑不得,低頭嘀咕;“豐國都沒了還哪來的皇族,活下去纔是要緊的……”

    他這話一出,涼柔就紅了眼眶,“一寸山河一寸血……”

    桑時歡嚇得趕緊擺手:“別別別,姑奶奶打住,我不想那事了還不成嗎……”

    這套說辭涼柔掛在嘴邊,三天兩頭就拿出來督促桑時歡,桑時歡少說也聽了百八千回了,耳朵都要生繭了,可每逢國祭,他還是會可憐兮兮地望着涼柔,試探性地開口:

    “要不,就不許願復國了?其實當個廚子挺好的……”

    涼柔每次氣得眼淚都要掉下,只對着桑時歡心都要慪出血來,天下最恨鐵不成鋼之事莫過於此。

    桑時歡也不敢再刺激涼柔了,就這樣一日拖着一日,直到那次走鏢事件,他是再也坐不住了,終是瞞着涼柔上了酒樓,哪知一來就遇上了口叼得不得了的大小姐紅露,簡直像老天特意安排好的似的,他們一撞就“天雷勾地火”,可謂是各取所需,各得其樂!

    那回當着所有人的面,桑時歡狠狠露了一手,不僅驚豔了紅露的口,更是技驚四座,叫笑得合不攏嘴的酒樓老闆當場聘下。

    於是就這樣,他終於做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事,以“柴雲初”這個化名,做了一人巧做千人食的廚子。

    當然,這樁差事前提是不能讓涼柔發現,所以桑時歡和酒樓談好了條件,時間自由分配,每天抽出一個時辰來酒樓做招牌特色菜就好。

    也許是物以稀爲貴,酒樓老闆居然也答應了,還開了不菲的身價,桑時歡直到後來才知道,這其中,紅露起了不小的作用。

    起初是帶着感激的心情,桑時歡爲紅露做的菜總是格外用心,而紅露也特別捧場,他們年紀相仿,性情相投,聊得到一處,沒想到一來二去,還真成了朋友。

    而涼柔那邊,桑時歡也瞞得很好,一天天過去,涼柔竟真沒發現,直到今晚,桑時歡急着趕回來爲她做長壽麪,匆匆離開酒樓,叫沒聊夠的紅露不甘心,支開隨從,一路偷偷跟了過來,怎麼也不肯走。

    於是這樁瞞了許久的差事……終於,穿幫了。

    (五)

    “你……生氣了?”

    桑時歡端着香噴噴的長壽麪,小心翼翼地湊到涼柔身旁,一邊用筷子敲着碗沿,故意讓香氣散發出來,一邊拿眼睛瞥涼柔,十足的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可惜涼柔看也不看他,只坐在樹下,埋頭擦拭着長劍,一言不發。

    桑時歡愈發心虛了。

    他先前好不容易哄走了紅露,又老老實實坦白了一切,哪知涼柔聽了後什麼也沒說,只抱着劍在樹下安安靜靜地擦,桑時歡瞧着難受極了,寧願涼柔像以前衝他道:“一寸山河一寸血……”

    哪怕從頭到腳罵他一頓,也好過現在這樣對他不理不問。

    “我知道錯了,可我真的覺得自己不是從文習武的料,有些事壓得太重,我承擔不起,也並不適合……”

    風掠庭院,月移花影動,天地間寂寂一片。

    桑時歡捧着早已涼透的長壽麪,終於忍不住開口,猶豫着說出了一直埋在心底深處的話。

    涼柔拭劍的手一頓,月光灑在她身上,籠上一層清泠的光暈,許久,她擡起頭,望向桑時歡的目光裏,第一次帶着那樣深切的悲愴,她聲音有些嘶啞,幾乎是一字一句:

    “沒有適不適合,只有用不用心,少主捫心自問,這些年於復國大計上,你究竟用心了嗎?”

    哀涼的聲音在庭院裏久久地迴盪着,如一記記重錘,狠狠砸在桑時歡心上,他臉色一寸寸白了下去,眼神也有了變化。

    那一定這麼多年來,桑時歡和涼柔之間最沉痛的一次對視,夜風颯颯,掠過他們的衣袂髮梢,時間彷彿凝固了一般,直到一聲長笑劃破夜空——

    桑時歡雙手顫抖着,仰頭長笑,笑得極盡悲涼,笑到滿眼的淚光,他一把砸了手裏的碗,湯汁四濺中,一道染了悽色的聲音在院裏響起。

    “是是是,我沒用心,也不想用心,那些武功我就是練不出,那些文章我就是寫不好,我從頭到腳就是個草包,我這輩子只會做菜,也只想做菜……”

    湯汁濺滿了衣袖,從來嬉皮笑臉的桑時歡聲嘶力竭,淚流滿面,整個人隱現癲狂,他用力拍打着胸膛,對着樹下震住的涼柔痛徹心扉道:

    “我壓抑了太多年,忍了太久,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最想當的是廚子柴雲初,而不是皇子桑時歡,你知不知道?!”

    “阿柔,我一定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其實……”

    響徹庭院的悽聲驀地戛然而止,桑時歡的話才說到一半,卻倏然瞪大了眼,被眼前涼柔的舉動一下驚呆了——

    只見涼柔在樹下默默背過身,十指纖纖,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起身上的衣裳,她瘦削的脊背挺得筆直,孑然而孤絕,透着一股說不出的凜冽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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