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院住了半個月後,皇后的安排終於來了。
允帝大壽,宮中大擺壽宴,煙花滿天,熱鬧喜慶。
皇后安排荀容在宴席上撫琴賀壽,穿着當年琴師最愛穿的月白素衣,散下一頭琴師也曾散下的烏黑長髮,撫出一曲琴師最得意的作品,那首當年叫褚懷驚爲天人的《拂香》。
種種安排滴水不漏,皇后胸有成竹,果然,當壽宴上荀容登臺,素衣墨發,纖手輕揮,於月下撫出那首熟悉的曲子時,原本寂寥飲酒的四王爺褚懷眸光一亮,身子激顫,騰地站了起來。
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褚懷情難自已地邁開步子,俊顏微醺,踉踉蹌蹌地奔上前,一把抓住荀容的手腕,激動得語無倫次:
“夷香,是你嗎?夷香,你回來了是不是……”
滿堂大驚間,樂曲歌舞戛然而止,暗處的宋臨閣亦是心頭一緊,他未料到四王爺會有這樣大的反應,一雙眸不由自主地就去關注荀容的表情。
她今夜脫下斗篷,散了長髮,清瘦的身姿換上了素衣。他這才發現她竟是極高、極瘦,長髮包裹的身子如風中弱柳,一張臉更是蒼白如雪,叫人無來由地便起了憐惜之心。
此刻月下風中,荀容長髮飛揚,不驚不亂,對上褚懷的一雙眸清清冷冷,像是能看到人的心底去。
她輕啓薄脣,緩緩勾起一個淒涼的笑。
“不,王爺認錯人了,奴家喚作荀容,不是王爺口中的人。”
壽宴上一鬧,彷彿故景重現,允帝揮揮手,像當年把夷香賞賜出去般,又將荀容賜給了自己最疼愛的胞弟。
宋臨閣作爲暗衛,自然跟着荀容進了王爺府。
一切都在皇后的安排當中,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悠遠的琴聲響了一夜,東方既白時,褚懷終於沉沉睡去。
那是兩年來,這個未曾展顏的王爺第一次安心睡去,像夷香還在一般。
他醒來後,握住荀容的手,貪戀地一寸一寸打量着她的臉龐。屋外已近黃昏,夕陽透過窗櫺灑在他們身上,散下的長髮替荀容遮住了那些溫暖的光芒,她只看着褚懷眸光癡癡,喃喃地對她道:
“你明明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夷香,可爲什麼?爲什麼你身上卻有夷香的氣息?那久違了的,本王夜夜都想夢到,夜夜卻都抓不住,虛無縹緲的氣息……”
褚懷將頭埋進了荀容懷中,深深呼吸着,在暮色四合裏,一點點摟緊她的腰肢,下了一個決定。
他說:“本王要娶你,明媒正娶,不是小妾,不是寵姬,而是叫你做陳國的王妃。”
聲音在屋裏很清晰,一字一句,清晰到屋頂上的宋臨閣也聽得明明白白。
他按緊腰邊劍,不知爲何,一股難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頭,叫他無端地堵得慌,只想快點聽到荀容拒絕,推開褚懷。
所幸,在下一瞬,荀容的聲音淡淡響起,依舊不溫不火,不帶一絲情緒。
“如果王爺在漫漫餘生裏只想對着一個相似的影子,而不是自己真正深愛的那個人,那就娶吧,荀容悉聽尊便。”
(四)
“你當真……當真能把夷香雕出來?”
在按照荀容的要求,連人帶一干器具搬到王府的一處小院後許久,褚懷都仍不敢相信,仍要不停地追問。
“奴家是陳國最好的雕骨師,王爺當信奴家。”
沒過多久,褚懷就弄來了荀容所需的幾樣材料—
一隻白鹿、一匣深海魚膠、一瓶雪蓮凝露和自己的一縷長髮。
荀容對褚懷道,給她一月之期,她必定還他一個夷香。
褚懷欣喜若狂,傳令下去,府中上下都不得去打擾荀容,荀容的地位僅次於他。
但褚懷卻也是謹慎的,宋臨閣藏在暗處,親眼看着他倒了一顆藥在荀容手心。那是補藥,也是毒藥,一個月發作一次,需按時服用下一顆才能保命。
即使深陷情傷,褚懷也洞若觀火,除了自己,他不相信任何人。
宋臨閣差點兒出聲制止,但理智禁錮住了他的身體,他雙手微顫,到底只能眼睜睜看着荀容拈起藥,無甚表情地吞了下去。
他絕望地閉上了眼眸。
有時候他真的懷疑荀容不是個正常的女子,甚至根本不是個正常的人。
他看着她將褚懷送來的那隻白鹿殺了,放幹了血,將鮮血混在了凝露裏,然後親手將鹿肉剔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具完整的骨架和一雙冰凍起來的鹿眸。
她做這些事時利落乾脆,連鮮血濺到了臉上也不在意,完全沒有一絲尋常女子該有的害怕。
那雙白皙修長,看起來本該撫琴對弈的手,卻在月下握着刀子,手起刀落,將白鹿骨架一一分離開去,按照大小依序擺好。
他在暗處甚至依稀看見,她埋頭挑挑揀揀,最終在地上擺出了一個人的形狀!
那些選好的骨頭拋進了藥爐裏,在特製的藥水中漫長地浸泡,直到泡得潔白光亮才被撈出,開始正式打磨。
但後面的步驟宋臨閣看不見了,因爲荀容端着滿滿一盆撈出來的骨頭,進了最裏面的小屋,將門窗關得嚴嚴實實,並明確表示:獨門祕術,閒人止步。
這閒人,除了指王府中的人外,自然還有躲在暗處的宋臨閣。
每到那時,他就只能守在院中角落,倚月吹風,搖頭苦笑。
但一顆心卻是奇異地安定,像是知道,她在,他在,他們在同一處地方,沐浴着同一輪月,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如今,眼睜睜看着荀容吞下毒藥,面不改色,宋臨閣心中異樣的感覺愈加濃烈,他發誓從沒見過這樣的奇女子。
她對一切都無所謂,不驕不躁,不喜不悲,永遠淡然着眉眼,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只有提到“他”,那個她所謂的先夫時,她眼中才會流露出一絲難得的情感……
好奇心過盛的一品帶刀侍衛宋臨閣承認,自己在這一刻,動的不僅僅是好奇心了。
荀容每天都是深夜工作,白天睡覺,睡到黃昏時就起身,裹着斗篷獨自出門,一個人去郊外的湖邊撫琴。
有了王爺的默許,府中沒有人敢攔她,也沒有人敢跟着,褚懷自然也不怕荀容一去不回,他甚至漸漸摸到了一些她的古怪性子。
所有人中,唯獨宋臨閣,他這個形影不離的暗衛,除了荀容深夜雕骨時不得打擾外,其餘時候能夠跟隨她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