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鳩顯然未料到翡榷只是在閉眼假寐,畢竟警司先生的面容看上去實在太疲倦,眼圈發黑,臉色蒼白,不加掩飾的憔悴看得他暗暗難過。

    遲疑幾秒後,白鳩就要直起半傾過來的身子,翡榷立即用衣服繞着自己的手纏了半圈摁住他的後腦勺,讓他落空刻意閃躲。

    “我就這麼不值得你信任?”翡榷的記憶中,這個人總愛趁着他意識不清醒的時候嘀嘀咕咕地說些重要的話。

    白鳩抓住翡榷的手腕,隔着衣服拽了半天,也沒把後腦勺的那隻手給拽開。

    翡榷即使受了非常嚴重的傷,他現在的勁道卻也讓白鳩無可奈何。

    “回答我。”翡榷一副追問到底的神情,“白鳩,既然我對你來說很重要,那你就用行動證明。告訴我,你到底想做什麼?”

    白鳩念在翡榷有傷在身,暫且依着他胡鬧,沒有再試圖掙脫這樣讓他半扭着身子不舒適的禁錮。

    他頗爲無奈,認真說道:“翡榷,我不想編造一個謊言欺騙你,別問了。”

    翡榷不依不饒:“那你就編造謊言,真話或者謊言無所謂能聽到你的聲音,知道你就在我身邊,這就足夠了。”

    他只是想聽着這個許久未見之人的聲音,只要白鳩說話,無論說什麼,他能聽到這個人的聲音,空落落了三十年的心,便就不會再讓他像懸在深淵之上那樣提着心吊着膽。

    他怕此時坐在身旁的哥哥,只不過是他黃粱一夢。短暫的夢隨時清醒,他怕自己仍坐在那間毫無生氣的空房子裏,他仍是形影相弔的等待着這個不歸人。

    但傷口壓迫神經的疼痛提醒他,這不是夢,不歸人已歸,他終於等到了。

    可是僅僅聽到“他”的聲音,這就足夠了麼?

    不他似乎慾念更多。

    翡榷此刻的眼神是白鳩之前從未見過的,他努力在腦海中搜索一個合適的形容詞,但寥寥幾字並不能解釋更多。

    白鳩直視着翡榷的視線,忽然想起幼小之時看見一頭身形龐大的狼追捕到一隻可口美味的兔子,它似乎餓了很久,連眼神都露出要把那隻兔子一口喫掉的慾望,但它只是小口品嚐,一點一點填補着飢腸轆轆的“心”。

    他暗暗攥緊拳頭,強迫自己不要躲開翡榷的視線,這個人的眼神與那頭餓狼的眼神如出一轍,但這好像僅僅只是冰山一角。

    那種複雜的感情他不想面對。

    警務車這時遇到拐彎。

    雖然減緩了車速,但白鳩畢竟坐姿不平衡,這麼往左一拐,他被慣性甩到翡榷身上。

    車拐了彎後均速直線前行,白鳩立馬要坐回去,翡榷雙臂環住他的腰背。

    他被猝不及防的人工力道這麼一圈,臉差點撞到翡榷的臉,只得雙膝壓到警司先生的大腿面上將這個危險動作緩衝了一下,一瞥翡榷被壓到傷腿的忍疼表情,下意識挪了下膝蓋。

    翡榷的一條腿在他雙膝間,白鳩爲這樣一個奇怪的姿勢感到不適,腦子裏只有逃離的念頭。

    “翡榷,你鬆開。”

    白鳩一隻手撐着翡榷腦袋旁的座椅,一隻手掰勒在腰上裹着衣服的胳膊,隔着單薄的衣服,他感覺到翡榷胳膊上的肌肉繃得像石頭剛硬,似乎這個人正在憋着一股怒氣。

    翡榷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剛纔的疲憊,他靠着椅背,微微仰頭,盯着面前這人的臉,一下就看到白鳩原本蒼白臉上燒起淡粉。

    “白鳩,回答我。”翡榷就像被“你到底想做什麼”這個問題拴住了思路,不得到回答誓不罷休。

    他無視白鳩慍怒的面容:“你什麼時候回答了我的問題,我什麼時候就鬆開你。”

    白鳩猶豫幾秒後,拋下於心不忍,用手肘撞擊翡榷的肘關節,他下手很重,然而勒在腰上的勁道不減,反倒更緊了些。

    “翡榷,別鬧了,鬆手。”白鳩只感覺自己的耳根熱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在翡榷眼中,他的表情是顯而易見的慌亂,這種很久沒有體會過的慌亂感讓他現在只覺得大腦空白。

    翡榷的傷口還在滲着血,他已經停止了思考,所作所爲只是跟着直覺行動,或者說,那並非直覺,而是好幾十年來他對“哥哥”思念之下的特殊衝動。

    那是他竭力壓在自己內心最深處,連自己也不敢輕易直視的慾望。

    “哥哥,我沒鬧。”翡榷笑了起來,“你失蹤的這三十年來,我每天都在家等你,我一直以爲我會在家裏等到你,然而你好像還是不願意見我。”

    白鳩覺得久別重逢後的翡榷好陌生,不知是不是因爲三十年未曾見過一面,連對方的變化也覺察不出了。

    他眼前這個人在笑,笑得卻讓他不安。

    “翡榷——”

    “我知道這三十年來你在什麼地方。”

    翡榷不再給白鳩說話的機會,接着說:“你利用那場‘叛亂’註銷了自己的居民賬號,所有人都認爲白鳩已經死了。但哥哥,你瞞不了我的。三十年前只要我彙報緝查總司,不出三天,你就會被我關進監獄,經受我的刑訊拷問。”

    白鳩試圖讓自己冷靜了一點,好半天才道:“所以我謝謝翡警司對我寬宏大量?”

    這句反問之後,他不會再透露更多的信息。

    “你知道我不會那麼做的。”翡榷氣惱,他氣惱的對象是白鳩,只好冷哼一聲,“三十年後你終於回來了,你確實回過家,但你偏偏趁我不在的時候纔回去。爲什麼?爲什麼要躲着我?”

    所有人都狂歡“飛鳥”迴歸之時,只有他站在那道冰冷的金屬門外,忐忑不安地猶豫是否打開門,因此還驚嚇了一個牽着狗的老太婆。

    一個朝夕相處幾十年的人突然杳無音訊,論誰都會抓狂的。翡榷等了三十年,等來的是三個字——“他媽的”。

    “爲什麼?爲什麼要躲着我?”

    “爲什麼要躲着我?”

    “爲什麼要躲着我?”

    這句話在白鳩腦海裏開始循環起來,吵鬧得他有點恍惚。

    他甚至以爲自己還待在那個荒無人煙而又冷清的地下空間。四面鐵壁銅牆,各種機械儀器冰冷得讓他厭惡,讓他每一天都在痛苦中煎熬度過。

    那裏無人知曉,彷彿只有停止一般漫長的時間和他自己。

    壓迫神經的孤獨感、紮根在心底的仇恨、臨近崩潰的思念,以及另外一種對“樂園”的強烈希冀,這些情感交織成一張無形的帶刺的網,將他困死。

    他不敢再去奢望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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